
【流年】瓮城记(散文)
版筑之功,或始未有,而今创之。或昔苦湫隘,今更爽垲。又或由休咎之分,昔罹其咎,而今欲凝其休,不能不经之营之矣。
——引自《光绪吉水县志·建制志》
一
水是生命之源,这已不再是一个哲学命题,而是一个现实的生活命题。上古先民不分东西南北,无论农耕、游牧和猎狩,都有逐水而居的习性,是人的天性。
眼前的江西吉水腹地,悠悠恩江从东而出,滔滔赣江由南而来,两水在大东山脚下两相汇聚,交汇之地背山面水,宝地现在也叫文峰。吉水先民选择这块风水宝地依山而憩、逐水而居,有山、有水、有地,在这片土地上,挥镐以耕,张网以渔,或樵或渔或耕。
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僧房总不如。先民们大东山脚下,舍前躬耕,耕邻江边,息耕可渔,自给自足,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代代繁衍生息。
冬春之时,每当晨曦吐朗,大雾笼罩下的江流暗涌,宛若临盆孕妇,不知日月阴阳。此时,东山之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阳光透射山脊,霎时光芒倾盆斜指江面。远眺恩、赣两江,蒸腾的气雾与映日交织,幻化成七彩的虹光。太阳缓缓西移,江面升腾的雾气卷珠帘般,渐次消散。断断续续的雾气夹带着渔船往来游动,犹如天庭漂移的云彩。
风和日暖,赣水中流——墨潭(桃花岛)、青湖两洲,成群的鹭鸟在水田、江州和农人之间翻飞翱翔,洲上草木油绿,桃花明媚。这个时节,唐人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仿佛就是赣江吉水渔、耕最明净的写意。
半江渔火一江水,水上的日夜,那是吉水渔民最辛劳的繁忙时节。白昼,江面浩瀚,渔船往来如织,远近处,渔歌空旷有似天籁。入夜,江面水波泛起点点游动的渔火,宛如星子烛天。“渔翁夜伴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当初,柳宗元若是有幸亲临吉水赣江渔夜,一定会有比在湖南永州更好的诗意吟咏。
惜叹的是,古时的吉水文人没有留下一篇描述赣江渔、耕光景的精彩诗文。只有南宋时期吉水诗人杨万里在过赣江渡时,有感于江岸水天一色的庄稼田园,写下《农家六言》:“插秧已盖田面,疏苗犹透水光。白鹭飞处极浦,黄犊归时夕阳。”多么和谐娴静的天地人间,难怪,杨万里辞官远离朝廷后,最终的归宿,选择回归生养自己的家乡——吉水湴塘。
也许,一江流水在文人诗文里的呈现,都是那么的平静、温馨和美好,否则,我们也就永远读不到张若虚的千古名篇《春江花月夜》,“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由此,也就没有后来因诗谱写的歌舞名曲--《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这样的音律在大地上响动。
“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水利,就会有水害,这就是水性的两面。恩江缠着赣江,就像小龙依附大龙,一江春水向北流,时而温顺,时而桀骜不驯。
水之害,自古以来恩、赣两江交汇之地的吉水感受尤甚。江水大发之时,如孽龙翻江,沿江两岸物事摧枯拉朽般,轻者江岸崩塌、农田毁坏,重者损房屋、毁稼穑、命归龙王。江水大地在文人眼中不再是“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曲柳烟雨般的诗情画意,嚎啕、哭丧者声音伴随奔腾的巨浪在江底淹埋,人与江河的爱恨情仇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为求风调雨顺,先民们建龙王庙、修寺观、立公祠、筑祭坛,用这些场所来祈天祷神,在精神上修织起一道道化灾为吉的防线,妄图天随人意,事实上总是难如人愿。
如何在水与人之间建立一道相互融洽的防堤,成为吉水先民世代追求与斗争的目标。
二
“积久水啮,闾殚为河”,“生齿益增,隙地渐萎”,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解决人与水之间的矛盾,人们想到的办法唯有筑堤。
“时虽为当务,而民官久患财力不逮,是故堤防之功难达。”水患面前,吉水先民有难言的苦衷。
直到唐代乾符年间(公元874年),有世居文峰、主官吉水的解世隆(解缙先祖)始“城吉水,髙六尺、周四里、设四门”,吉水瓮城如受精卵般,在母体开始孕育。
其时,所谓“城吉水,髙六尺”就是用人力之功构筑土质围堤,护卫堤内的人居。筑堤防水兼防贼寇,也就是防水灾人害。
这样说来,人与水之间的战争总归还是土地战争。
远在上古尧、舜世纪,人与水的斗争,就有鲧、禹父子以牺牲身家为代价的治水故事载入史册,成为经验教训和意志磨炼典范流传至今。在人力不敌水力的情形下,人不得不退缩,筑堤围城仿佛“画地为牢”,以求得一时的安宁,人的活动范围圈限在堤内。
“我的地盘我做主”,只能是一句无奈的感叹。
城立则人旺,人旺而市兴。时有记载的吉水街巷:四坊四街八十六村,庙巷、黄竹巷、九曲巷、果巷、往(广)通巷、缘同巷、火巷、官家巷、罗家巷、李家巷、蒋家巷、周家巷等十二条大巷。街、巷两边商旗、号匾各大字号粉墨登场,商号林立。欢愉之地,九曲巷里也许还有“姑娘行”。从此,易市繁兴,水声被人声湮没,人间烟火越过城堤,沿着江流荡漾。
城堤的存在,人与水之争似乎转化为水与堤的较量。然而,岁月催人老,时间也能使一切事物的质与量发生不易察觉的改变。只不过,在天地运行的外力作用下,事物的这种变化只会加速不停。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仲尼感叹时间就像流水一般,一去不返。因此流水的意义所向,一个是时间的赋形,另外一个就是天地运行中的“外力”。城堤静静地立在那里,因为有“流水”的存在,就不可能固若金汤,永固千秋也不可能会实现。否则,修城志记不会出现诸如“每惊涛拍天,孤城衙斋,懔懔栗栗,若坠若覆”“南门之外,庐舍田园鳞次栉比者且里许,而今胥为鱼矣”等等吓惨人的文字。
关于各个朝代吉水城堤修筑经营情状,光绪吉水县志记载:
宋时,水决西南两门,东平惠,北平江。
元升州治,仍故城。都事吴不都刺修筑。
明洪武元年戊申,南当永丰河口,西北临大江,波涛冲激,屡修屡毁;正德初,甃以砖石,周一千二百三十八丈,高七尺,复构东西两水门;正德十年乙亥,雨圮,十五年庚辰,复圮于水;万历十四年丙戌,沿城西南一带,滨于文江、丰水之间,其南每为丰水所啮,知县徐学聚筑堤护之,邑人名徐公堤;天启二年壬戌,筑月城。南曰恩泽流谦,东曰阳德敷生,西曰金城砥柱,北曰拱极朝宗,唯小东门未筑。
国朝康熙三年甲辰,修增二尺。雍正五年丁未,修葺;乾隆十七年壬申,增筑西城。二十年,重修移旧北门改而东向。三十六年植木为桩,实以坚土,叠筑三层,长二百丈。五十九年,南城东隅岸崩十余丈,以石修葺;咸丰元年辛亥,修增一尺,北门改复旧向。
于是,历代各色修城人物相继复活与登场:吴不都刺、费震、朱寅、张景华、牟盛、徐学聚、何应奎、张象灿、黄云、张彤标、徐大坤、高必遴、米嘉绩、朱廷基、彭淑、李潜、金渭详、杨异。这些吉水县令,除费震、牟盛分别为江西鄱阳、九江籍外,余皆来自浙江、贵州、江苏、陕西、福建、山东、广东、湖北等省外,他们虽身为“七品芝麻官”,却显四方之志的男儿本色,留名史册。
为不忘代代功业传承,以文载修城之事者,有元朝周霆震《新城序》,有明朝左都御史邹元标《修城记》、无名氏《评事罗侨记》,有清朝知县高必遴《议覆疏浚丰河故道》、知县米嘉绩《补筑南门石堤记》。
翻开志页,仿佛吉水城堤上,各个朝代的筑堤队伍摩肩接踵来来往往,肩扛手提如虫蚁般接续呈现。堤上,尘土飞舞,夯号震天。城堤就是今朝土覆盖前朝土的垒积,土因由彼到此,从沉睡的黑暗见到瞬间的光明后,给打夯夯实,被那些不知名的脚印层层叠叠碾踏,又重新回到黑暗里努力沉睡。一阵江风吹来,滚滚波浪拍击城堤化作汩汩水花,堤上那些憧憧人影,转眼间随着水花隐没在江底。
三
瓮城又称月城、曲池,是与城墙连接一体。根据“天启二年壬戌,筑月城”志记,吉水瓮城由孕育到出生,经历了唐朝乾符至明朝天启年间近八百年时光的磨难。
八百年光阴,只是时间的一个转身,王朝闪过的一个背影。
我眼前这张古吉水县城图,画法粗糙,像极一张儿童画。画面,颇有山高水深的气象,山与水之间,被一道似八达岭长城墙图包围,吉水城圈围在其中。图上,土堆似的山间标有名称不一的寺、坊、坛;城墙有门五道,分东、南、西、北,还有一门未有名称(为小东门)。城内有县署、文明书院、仁文书院、仰山书院、复初书院、泰东书院、孝棚、四牌楼、上谕亭、万寿宫、吉阳祠、旌忠祠、城隍庙、儒学宫、关帝庙、城守署、鑑湖、西湖等;图中的恩江经巽峰(文峰山)、龙眼山、莲花石(石官寨)出,赣江地标有墨坛汛、邱公埠、青湖洲、文江渡、三曲滩。我就象一个文物考古的老者,借助高倍放大镜将古图颠来倒去方能辩识图上标示的文字,仿佛前世的我,在城里十二巷四坊街道迷失了方向。
可以想见,城里十二巷四坊街,除了寺庙飘出的香火与诵经音,更多的是书院里传来朗朗书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吉水先民明这个理,不然,“人文渊源之地,文章节义之邦”人才辈出的进士之乡吉水岂不虚幻?
进城不忘筑城人,时刻想念何县令。吉水后人一定会记住,主筑瓮城城墙是安徽桐城人——何应奎,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授吉水知县。上溯,也许当初,我太爷的爷爷的太爷就是其中的一介筑城平民。砌城砖时,他有没有偷奸耍滑遭何县令的呵斥或杖打?我无法知晓,但是,城砖里一定沁有他的汗渍甚至手脚磕破的血迹。这些城砖出生地在哪里?我一次次地暝想,如一定要暗合,现临墨坛洲上游的砖门村是它的出生地么?我只知道一块砖的出生要经取土、装运、去杂、和水、踏浆、做坯、晾干、装窑、烧炼、看火、出窑,一块砖的身世完全蕴含中国人关于“金木水火土”五行观。何知县定制这块砖的规格40公分×18公分×11公分,砖体硕大分量重,一般不适合民用,这种规格的砖体专属官府量身打造。砖侧“吉水縣造”“西門官磚”“月城官磚”字样铭文,明示官府衙门对城砖的所有权神圣不可侵犯。但是这些城砖铭文,恰能说明吉水瓮城城墙的修筑不属于朝廷城建投资项目,而属于当地官民自选项目。朝廷城建用砖,会在砖侧嵌铭制砖人的字号,赣州古城墙砖就有诸如“虔州虔化县陈二”“小甲许德钦”“赣州嘉定拾柒年修城官口”“淳祐乙已修城砖使”“赣州卫官砖”“林魁盛造城砖”字样铭文。其目的实行制砖人与监造官“一砖双责”制,方便朝廷和官员追责,严把质量关,这样的铭文实际已经暗宣了官府对城与砖的所有权。
天启年的某个冬季吉日吉时,赣江飞翔的一群白鹭象一团祥云聚落在瓮城城头,知县何应魁同志没在城墙遍插彩旗,也没向兄弟州县、膏药老板孔二狗等邀约诸如“热烈祝贺……”之类的悬挂条幅。象平民家庭新屋舍落成一样,他召集本地贤达、衙役、筑城工匠燃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呈三牲以敬四方天地,身着正装官袍笑吟吟地宣告瓮城工程圆满结束。彼时,我们家那位上太爷领到县衙发的几粒饷银,放在猴嘴边愤力一咬,咧开老牙一笑,偷偷溜到九曲巷里逍遥快乐去了。
此刻,何知县背着双手,逡巡在城墙之上,东探探西看看,东抚抚西摸摸,饶有兴致地欣赏自己创作的作品。
只可惜他是一个文官,立于城头显不出勃勃英气,若是身着盔甲仗剑执戟,吉水瓮城城墙自然会生发春秋战国英武气象。这也意示吉水瓮城城墙的功能远非战守之城,弹丸之地,天高皇帝远,非兵家要争。
南疆北塞,东城西寨。
古今有多少战争都与这个“城”字有关。夺城,也就是夺人、夺财、夺资源。翻开春秋战国、秦汉三国各个王朝换代史,又有多少动人故事与“城”字有关,唯有站立城墙上的断头壮士,才有地动山河的浩然正气;唯有走出城墙的沙场将军,才有永垂丹青的英勇悲壮。江河故土,战士的两种宿命:一入水、一入土,都是同一种归宿。
矛与盾、攻与守、依与附、胜与败、生与死,可否归结为云梯与城墙的关系?梯在城灭,城存梯毁。一句话,“城”可生哲学之思。
你是否看过,又有多少唐宋诗篇、历代雄文与“城”字有关?
四
通常,进出瓮城的有豆腐坊的邹七嫂、跌打郎中李小三、染坊掌柜赵司晨、八卦神算子王老八、接生神婆吴妈、铁匠铺老板王胡、屠户牛百件。哦,还有一般不用脚走路的大户钱太爷、商贩、农夫、渔民、和尚、拐子、乞丐、巫婆、衙役、嬉闹童稚、私塾先生、江湖人士、白面书生……,瓮门仿佛戏台,他们进进出出,来去匆匆,各自上演人生出彩与落魄的戏幕。
瓮城面临赣水,坐东向西,很有“一墙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城墙砖块各就各位,黑历历的排着,相牵着手彼此相安无事。日白夜黑,时与水嬉戏,时与风抚摸,夙夕感受日月之沧桑巨变。它看见,原先那些出入瓮门的各色面孔,黑发慢慢地变成了白发,渐渐地又被另一拨新面孔替换。几道轮回,原先紧密的依靠在一起的城砖也渐生缝隙,青藤草色在缝隙里顽强地茁长,虫鸟和蚂蚁纷纷于此安营扎寨,硕体蜈蚣如入隧火车一般贴在墙根探穴,城墙之外安静而又热闹。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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