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正一路向你飞奔(小说)
一
那个瞬间,他头脑一热,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明知这是昧良心的,却依然不愿将视线从那一沓钞票上移开。他开始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试图让这七千元心安理得地归自己所用。
遗憾的是,他找到的任何理由都马上被否定,最后他想到了托娅,心绪虽一时难以平定,但也实在无法迁怒于张驰,也只好作罢。
正当他指挥车辆准备出发的时候,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张驰怒目而视的脸,他像一堵墙横挡在自己面前,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他妈还是人吗?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落井下石,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他一阵心虚,浑身直打颤,迈出去的腿又下意识地收回来,慢慢蹲下身,在无边的夜色中闭紧了双眼,两只手不停地向后脑勺捋去,他试图把此时的愁绪与茫然统统拂走。可事实上,他越捋越烦乱,母亲痛苦的表情和张驰瞪圆的双眼在他紧闭的泪眼中交替闪现。
他忘不了母亲疼痛时的表情,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去和疼痛做抗争。母亲拒绝去医院,她知道家里没钱,儿子还没娶上媳妇。
志存看着难受,偷偷把大伯的一幅古画拿去卖,刚要出屋门,就被母亲呵住。她忍着疼痛对儿子说,这幅画是你大伯的挚爱,是他留给张弛唯一的念想。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你知道吗?疼痛本身并不可怕,忍一忍,就过去了,就是疼得无法忍受也能抗住,但有些东西你是扛不住的,那种东西看不见,我们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的!李志存犹豫半天,慢慢转身。
李志存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母亲的病等不得,可钱一定会赚到的,到时双倍奉还,大不了兼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再说,张驰是谁,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他们是生命中的战友,曾一起面对邪恶,制服歹徒,挽救了一个著名的心理医生的生命。若他知道是为了母亲一定会原谅他的。最终,他情感的天平倾向了母亲。
娘,娘,你忍着点,坚持住,我有钱了,我一回家就带你去医院。李志存抹掉眼泪,不再犹豫,对着司机吼了一声,去阳谷。
这个决定让母亲重获新生,母亲的脸又红润起来,在每个夜晚又能安然入睡了。他喜极而泣,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但他没有想到,这个他认为可以亡羊补牢的计划,早已成为了一粒畸形的种子根植在他心底,在无形中发芽,开枝散叶,慢慢长成毒瘤,一点点在他的心房内蔓延,长大。直到多年后一个又一个的噩梦接踵而来,他才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很快意识到自己病了,并且有了生命的危机感。
他想找到噩梦的根源,好对症下药。噩梦醒来后的悸怕,常常让他大汗淋漓,头痛欲裂,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梦里的场景无时不刻在困扰着他,他再也闻不到花朵的芳香,也听不见晨风里鸟儿清脆的鸣叫,深陷噩梦中不能自拔。他又觉得不是梦,这一切早晚都会真实发生在他的生活里,以至于他走在路上的每一步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掉落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中。
他不再相信身边的友善与美好,任何一个看向他的笑脸他都觉得是那么虚假,背后一定暗藏着某种杀机。就连他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妻子也变得让他陌生起来,妻子的客套和恭维像极了他的客户。他就像生活在一个喧闹的集市中,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穿梭,在沸沸扬扬的喧嚣中讨价还价,和他交易的所有人与他也只剩仅有的一层关系:利益。
他试着在一次和妻子做爱后,甩出大把大把的红票子,果然发现妻子喜形于色的脸。她从他的身体上快速滑下去,在满屋飘飞的红票子之间舞蹈,那优美的舞姿可比趴在他身上扭动时卖力多了。
他颓然地倒在一边,突然间后悔起自己的冲动,人性是不经考验的,特别在金钱面前。他确信自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再没有人可以信任。
二
李志存有理由相信他和张驰之间已经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甚至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现在,他无论揽接一项多么宏伟的工程,或者他的账户涌进多大的一笔巨款,也都难以提起他的兴致。他内心的失落感与日俱增,取得的成就越大,内心的恐惧就越强烈。
假若当年张驰真能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暴揍他一顿,或许他还会更好受一点。那样不仅可以减轻他心理上的一点负罪感,还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个解释的机会。可自从1996年冬天那个深夜,他带着那七千元从寿张镇悄悄离开以后,张驰也随即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李志存托人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有人说他辞职下海去了外地,也有人说他犯事进去了。李志存按照线索一条条找过去,都没能见到他。
1999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张驰突然从天而降,震惊之余,李志存一把把他抱住,张驰则面无表情地一把推开他。李志存尴尬地抬起头,仅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被推开的理由,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终于摆在眼前。
张驰的寸头发型在幽暗的房间内格外刺眼。那是他三年身份的标签,是他一生都无法除去的污点。
李志存不敢再看他一眼,那个发型晃得他眼睛生疼,犹如一把利剑,带着万般寒凉的光刺向他的心脏。看来,赵一平打听到的消息是确凿的,三年前张驰因挪用公款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如果没算错,今天应该是他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第一天。
张驰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尴尬地杵在那里,就像一个入室剽窃的小偷,被突然回家的主人当场抓个正着,他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无地自容地任凭主人发落。
李志存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不时偷偷瞟一眼冷漠的张驰,不知如何是好。许久之后,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该面对的终究是逃不掉的。
眼下正是麦收季节,村里大部分人都已入仓完毕。李志存特地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家帮母亲。母亲早早做好了饭,李志存准备吃完饭就去地里把麦子运回家。他刚坐下,碗还没端起来,张驰幽灵一般出现在他面前。他一言不发,环视一眼屋内,从墙角处抽出一个马扎,一屁股坐到李志存对面,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向他。李志存也快速讨好般迎合上去,在他以为两双手就要握在一起的时候,张驰的手急转直下,猛地端起李志存面前的一碗绿豆水一饮而尽,又随手抓起一个馒头,从中间掰开,夹上一些腌好的香椿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志存母亲端详了老半天才认出他,等他吃饱喝足,打了一个饱嗝,才腾出空闲去和李志存母亲打招呼。语气中虽有怨言,却是更像一个孩子受了委屈对自己的母亲撒娇那般,而完全无视于李志存的存在。娘娘,我从潍北一直走到这里,走了一天一夜,脚底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兜里又没一分钱,饿啊!您不是常说穷家富路,我今天才体会到没钱是真不行啊!我想偷点,可我刚把手伸出去,心就扑通扑通乱跳,这事我不能干,再饿也不能干。
李志存母亲听得一愣一愣地,看看李志存又转头看看张驰。
潍北,是一个敏感的词语,只要提及潍北,当地人首先想到的是潍北农场,那是鸟都不拉屎的北大荒,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小驰,你去监狱干啥了,去做管教干部了?怎么连个信也不见呢!还有,谁给你理的发,管教犯人怎么发型也得和劳改犯一样?你咋不和志存一个发型了?
李志存脸上直冒冷汗,心在剧烈地跳动。他低着头偷偷看着张驰,越看越揪心,他很难想象,如此高傲而又自尊的张驰是如何忍受屈辱,任人摆布,被一点点剥掉尊严,度过那三年的铁窗生涯。那三年,是怎样的一段心理煎熬,他该是多么恨自己,又该是多么后悔听信于一个他最信任的大哥,让他一生都为之自豪的这份手足情,就这么轻易地扼杀了他人生的所有梦想!
张驰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三年前李志存和他一块在张北买的。尽管衣服的款式在当年是潮流一派,但现在已褪去了光泽,看上去灰暗低沉,就像李志存此时的心情。衣服是人的装扮,更是时代的标签。张驰整个人看上去,眼睛里虽仍然透露着无懈可击的自信,但在李志存看来却是那么不应景了,甚至是落魄不堪。
李志存的心开始绞痛起来,看着眼前的兄弟,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一记重锤砸在自己身上,顿时让他矮下去三分;尤其他说的每句话,虽是和母亲云淡风轻般的交谈,在李志存听来却是字字针,句句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当年的一念之差所造成的后果,如今再怎么补救也已无济于事。他欠他的终究是欠他的了,何止是区区七千元,那是他的整个人生啊,他又如何还得起?
还不起也要还,李志存和张驰不同,他是比较现实的,经过一番考虑,他还是想用钱来补偿,也只有用钱来补偿。只要张驰说个数,三倍,五倍,甚至他的全部家当。
李志存手里现在并没有多少钱,他的公司才刚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已是算计再算计。但他对公司有信心,他也相信张驰会相信他的能力,他想让张驰以干股方式加入,成为合伙人。
李志存暗想,其实这样自己并不吃亏,张驰这样的人才,若不是出了这事,自己想挖还挖不来。他大学毕业后仅仅用两年的时间,就在当地的龙头企业大胆完成一系列改革,为公司利润一次次刷新记录,四年后荣升总经理职位,成为阳谷县最年轻的企业精英,电视上、广播里经常有关于他的报道。
他知道张驰骨子里的清高,也知道他现在比谁都更需要钱。他刚出狱,虽然只有三年,但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他已与社会严重脱节,需要重新适应的过程。而他可以帮他度过这个时期。目前,他的一日三餐尚没保障,急需一份稳定的收入来维持目前基本的生活。
张驰,我想……李志存鼓足勇气打破沉默,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后,张驰却极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李志存欲言又止,房间里又静得出奇。
母亲早已收拾好碗筷去了麦地,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心中却各自想着心事,翻江倒海般。
房间内沉闷得令人心悸,李志存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压抑,身边好像浮游着无数条透明的绳索,缓慢而坚定地靠近他的身体,先是勒紧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随后又把他手脚捆绑,令他莫名地恐惧起来。
忽然,房间内暗了下去,紧接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雨云接连从窗前聚拢而过,伴随着远处轰隆隆的雷声,两人同时喊出口,不好!拔腿就往麦地跑去。
娘。娘娘。两人又同时出口。志存母亲正弯腰抱起地上捆绑好的麦个子,麦穗朝上,快速竖立在田埂上,以防雨水过后进不来地,贴着地的一面麦子会发黑变霉。
你先和我娘回家,她经不起雨水浇,浑身骨节会痛的。李志存说话终于流畅起来,对着张驰也没了顾虑。
张驰对他依然不理不睬,但脚步已飞快冲进田里,抓起李志存母亲一只手,娘娘,要下雨了,快跟我回家,麦子不打紧,你淋了雨可就麻烦了!
两天前,母亲已让机器把小麦放倒在地,她一个人顶着烈日,用她已经变形的手艰难捆绑成满地的麦个子,只等李志存回来装车运回家。
李志存不觉内心一阵酸楚,眼泪不自觉漫过心的堤岸。他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为母亲而失信于兄弟的那个夜晚,母亲的病,也是他心里的痛。为了母亲,自己兄弟成了阶下囚,如今又找上门来,这让他无所适从,心病一天天加重了。
他抹一把脸,把汗水和泪水一并抹去,满心的愁绪即刻化为了无形的力量,一手抓一个麦个子,飞快地把麦个翻转、站立,不大一会功夫身后就竖起了一列列像卫兵一样的队伍。
还剩一陇麦子的时候,一阵夹着雨点的风袭来,紧接着,一串串透明的雨滴夹着风愈行愈疾。
却在此时,张驰的声音穿越雨幕而来,哥,你是金刚,我是竹子,这世上,我就服你了。
李志存心里莫名地一紧,他看见张驰全然无惧于这越来越大的雨,把麦个逐一翻转,离他也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汇合。
哥,我也是娘娘的儿子,我十岁没了娘,是大娘娘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这个恩情迟早是要还的,我们俩两清了。
张驰,你听我说……
不等李志存把话说完,张驰已经孑然转身,淹没在茫茫雨幕中。
他又一次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三
赵一平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桌子正专心致志地欣赏墙上的一幅字画,猛然听见外面有声响,一下转过身来,见李志存提着一个礼盒走进来。待他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定,赵一平瞅了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李志存胡子拉碴,脸上露出隐约的不安。两手交叠在膝盖上,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仿佛怎么坐都不舒服。
你不拿点东西就进不来我这门是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之间不用客套。赵一平往前挪了挪身子,把两只胳膊擎在桌子上,两手托腮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李志存,在你看来,这些东西比你重要,也就是说你认为在我心里,这些东西比你还重要,对吗?
李志存嘿嘿一笑,情绪有所缓和,屁股不再挪来挪去,嘴角一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你钱你就和我拼命,怎么说这也是你糊口的职业,我是你的病人,哪能白看?
赵一平拿出手机扫了一下茶叶盒上的二维码,滴的一声响过后,蹦出一个数字:1800元。他把手机朝李志存眼前一晃,是不是只要你往我面前一坐,就是我的病人?我就得收费?当年在火车上,整条车厢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动,是你和张驰一跃而起,扑向歹徒,把我救出。两条腿虽然没有保住,但我不是和你一样活着吗?只是生活的方式不同而已。那你说说看,我欠你的该怎么还?是不是也要经常送点名贵物品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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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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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你这只鸟翅膀忽然便硬了许多,硕大了许多,飞得太快了。用风姐的话说:精进不休。
尽情飞吧,亲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