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到县城读高中开始，贺海就发现自己对城市是又爱又恨。他喜欢城市里的热闹，在城里随便到哪一个超市，想买什么东西都有。他还喜爱城里女孩的水灵，她们不像乡下的女同学那样粗野和俗气。但是他却不喜欢城市里的规矩：在这里出了宿舍就不能穿拖鞋；在这里吃零食瓜子皮必须扔垃圾桶；这里的老师们每一天在走廊里第一次见面，会相互说“你好”或“早上好”；明明大家都是同一个县里的，但是当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却要求他们在课外也得说普通话。所有这些，都让从小在乡下长大的贺海非常不习惯。
　　 但是，从小一直是父母骄傲的贺海，只能努力让自己去适应城市，因为他知道，只有能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才是人上人，只有能够融入城市里的人才能够做大事、赚大钱。所以，他努力读书，模仿城里同学的说话和动作，因为他不想在那些漂亮的女同学和老师面前，显露出他从乡下带来的粗野和无知，直到高中毕业以后，顺利考上大学，到了更大的城市里。
　　 大学毕业以后，贺海顺利地在省城找到了工作，在公司总部学习一个月后被外派到广州。在广州工作了几年以后，他又回到老家江西的省城换了另一份工作，然后和在分公司的一个同事开始谈恋爱，并在恋爱几年后结婚生子。一切都顺理成章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是，就像这个经济时代的很多夫妻一样，结婚几年后，他们的婚姻因为经济原因而出现了严重危机。
　　 6月20日晚，天空下着小雨，“小城时光”西餐厅里，正是晚餐的时间。
　　 餐厅里很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勉强照着卡座里的餐桌。坐在餐桌旁的食客，身体稍微往后靠，就隐进了灯光的阴影里。大多数座位上都坐着一对对的年轻男女，或轻啜着咖啡，或细品着甜品，轻声细语地说着各种各样的情话。在沿街一排餐桌的墙角，从街边透过蓝色的玻璃，可以看到贺海和高清面对面地坐着，贺海眼前的咖啡已经喝下去一大半，而高清面前的杯子却几乎没动。
　　 “我们离婚吧。”高清说。
　　 贺海并不意外地看着高清，高清的眼光却有点躲闪：“为什么？因为我们没钱要卖房子了，还是因为我又换了工作？”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和你过了。”高清迎着贺海的眼光看着他，在他平静的注视下，强忍着转头就走的欲望。
　　 “是你妈妈叫你和我离婚的吧？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山河公司的工作我做不下去呢？虽然工资不算高，但在江西萍乡这样的四线城市也不算低了，是上市公司不说，离家还这么近。”
　　 “跟我妈妈没关系，就是我自己不想和你过了。”高清平静地说，却忍不住垂下了眼光，看着自己身前的咖啡。
　　 “至于没钱了，这几年我的工作虽然不太稳定，但平均每个月的收入却从来没低过一万，在萍乡这个地方，不敢说高，也绝对不算低了。”贺海依旧平静地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几年我们都没病没灾，但现在却不得不卖房还债，为什么？是谁的错呢？难道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高清没有再说话，拿起桌上的咖啡轻啜了一口。
　　 贺海静静地等了一分钟，然后才说：“好，我答应你。不过，现在不是刚出了新的婚姻法吗？我们各自冷静半年吧，刚好我下周就要去广州上班，以后我也不会经常回来，半年冷静期以后，如果你还是想和我离婚，我们立即就去办手续。”
　　 高清抬眼看着贺海，眼光中流露出惊讶、迟疑、忐忑和不安，还有一些害怕的神色，但只迟疑了几秒钟，依旧平静地说：“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在俩人一起走出“小城时光”门口时，天空仍然下着雨，高清突然想到，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也是在这个西餐厅里。那还是九年前的事情，但现在想来，却像是上一辈子的经历了。
　　 当主食用完以后，贺海看着刚放下刀叉的高清问：“要不要再来点餐后甜品？”
　　 “好呀，再来一份布丁呗？”高清试探地问，作为同事，虽然在不同的分公司，她知道贺海的收入并不高，来“小城时光”吃饭，基本上已经超出他的消费水平了，但既然他问了，她也就不客气了。
　　 “好！服务员，再来两份布丁！”贺海很干脆地叫了服务员。
　　 首次和贺海约会的高清，心里不由地轻轻一颤，不记得是谁说过，舍得为你花钱的男人才是真正对你好的男人，虽然有失片面，但在这个经济时代，这话却绝对不无道理。
　　 九年过去了，俩人从相识、相知、相恋、相爱，直到结婚后生下女儿，贺海这个对自己大方的习惯似乎一直都没有变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收入一般的他才会和花钱毫无节制的自己一起，在弟弟高洋未结婚前夕，自己和贺海还向父母借了一些钱，使妈妈逼着她从信用卡里套现还他们。自那以后，俩人经济上的窟窿越变越大，以至于婚后才五年的时间，俩人就背下了几十万元的债务，到今天不得不出售婚房还债。
　　 决定卖房后，贺海本已经租好了房子，但是高清的妈妈和弟弟高洋都不愿再和贺海住在一起，于是高洋也租了一处房子，并给高清留了一个房间。贺海只得把以前的房子退了，重新租了一间小的，节假日回来的时候，高清答应带女儿过来和他一起住。
　　 一周以后，两人房子里的东西全都搬空了。在去出租屋前，高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除了房间里还挂在墙上的一张婚纱照，其它地方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父母和弟弟的房间里，遗下的丢弃物品更多。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在这间房子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反而是未婚先育的弟弟高洋的女儿。自己和贺海结婚前后一直都在外打工，直到两年前女儿快出生了才回来，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的，只有妈妈一个人，难怪她听到自己和贺海要卖房子，会生那么大的气了。
　　 高洋在城中村新租的房子客厅很大，电视对面的沙发上方挂着房东儿子和儿媳的婚纱照。每次无意中瞟到，高清都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房子，贺海好几次要求在客厅里挂上他们的婚纱照，但她每次都很坚决地拒绝了。之所以拒绝，是怕父母和高洋觉得不舒服，而今自己的房子卖了，却不得不每天看着别人的婚纱照。
　　 贺海去广州上班以后，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高清也在网上找了一份兼职，尽量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充实起来，以免忍不住又要乱花钱。
　　 其实高清这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都是被她爸爸和贺海两个人惯出来的。作为长女，漂亮可人的高清从小就是爸爸的骄傲，所以爸爸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而从部队转业到镇上当副镇长的爸爸，一直都把她当成长公主宠着，即使后来因为超生，回到村里当了村长，高清仍然是爸爸最宠爱的孩子。即使在她参加工作后，爸爸每个月仍然要给她一两千块零花钱。
　　 在去广州之前，贺海要求高清的日常消费要记账，高清开始记账以后，发现即使在萍乡这样的四线城市，自己和女儿一个月最少也要花费六千多元，而女儿上幼儿园的费用和医药费，还是贺海另外支付的。高清的工作，再加上在网上兼职的收入，一个月也赚不到四千块。
　　 高清原来一直以为，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在家乡这个小城市里，有妈妈帮忙，即使存不下什么钱，但养活两个人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而现在一算账才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养不活自己和女儿。而且，知道自己正在卖房子，短时间还好，时间长了，眼中只有儿子的妈妈肯定还会跟自己要生活费，那样就更是入不敷出了。爸爸前段时间又被人骗了，年前还是自己和妹妹为他补了窟窿，这几年只是还他欠下的债就够忙活的了。这样一想，看着手机上账本的高清不由一阵阵的恐慌，连忙从头到尾仔细地又看了几遍，发现每个月最少五千五百元的支出，就算再节俭也少不了了。不禁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远在广州的贺海，心里面不由地涌起一股愧疚和安慰，之前他没有答应和自己离婚，而这段时间里，仍然一如既往地定期转生活费给自己。
　　 这一天，高清把女儿哄睡以后，正躺在床上用手机看小说，看到小说里引用的一句中国民间俗语，“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她突然一愣，发现和贺海婚后这几年，自己既没有成为贺海钱财的主人，贺海更是很少能做得了她身体的主。贺海倒是对她经济上的要求很少拒绝，即使超出了他的经济能力，也基本上都是有求必应，但那都是贺海给她的，完全算不上是贺海钱财的主人。
　　 一直以来，高清对贺海的爱情，似乎都是施舍性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即使是在家里，也是高清说一就是一，偶尔贺海坚持说二，高清也不认可。这些年，他们的夫妻关系，似乎一直都错位了。
　　 都说婚姻关系会遗传，这话真的是一点都没错。高清妈妈一副暴脾气，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她说了算，特别是这两年爸爸的经济能力在下降，尤其是弟弟的女儿出生以后，妈妈就再也没有任何经济收入，但是爸爸却对整天在家骂东骂西的妈妈一点办法都没有。
　　 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家里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虽然那个时候的妈妈一样经常骂人，但是家里的大事还是爸爸做主。而自从爸爸被骗以后，他在家里就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了，但是爸爸被骗真的只怪他自己吗？以妈妈的暴脾气，爸爸在家里经常是片刻的安宁都没有，导致他不管在家还是在外，说话做事的判断力都会下降。她突然发现，暴脾气的妈妈最大的本事，就是不断地逼她身边的亲人犯错，然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别人。前段时间，去广州之前，贺海不是同样被她逼得天天往图书馆跑，连自己家里都待不了吗？
　　 国庆放假期间，贺海从广州回来，高清却刚好来了例假，把女儿带到贺海的出租屋后，高清每天都要去公司做兼职，让贺海一个人带着女儿玩。
　　 过了两天，高清从公司兼职回来，临睡前，贺海把她拿在手上的手机屏幕关闭，说：“小清，我们明天一起去温汤镇玩一下吧。”
　　 “干嘛，有女儿陪你去还不够吗？”高清不想折腾，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出门，她认为比上班还累。
　　 “我这人比较贪心，有女儿时就想老婆也一起陪着。”
　　 “但是我要去上班啊，赚钱呢。”
　　 “你这兼职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每个月也有一千多块呢。”
　　 “减去买化妆品的成本呢？毛利才几百块钱吧？可我怎么觉得，你这每个月几百块钱的收入比老公还重要呢？”
　　 “那你给我这几百块钱呀？”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让我觉得，你的工作比我们父女俩都重要。”
　　 “好了，我知道了，明天跟你们一起去就是了。”高清只得无奈地答应了贺海。
　　 躺在床上入睡前，贺海对自己今天和高清的对话挺满意，可以打九十五分了，贺海想。从到县城读高中开始，用了近二十四年时间，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在经历了婚姻危机以后，贺海反而找到了在城市生活的信心。但是，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二十四年，可以让一个人去适应一种新生活呢？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但是女儿在小雨中的温汤镇仍然玩得很开心，贺海给她买了一把玩具伞后，就自己撑着小伞到处跑，贺海一路跟在她后面，不停地叫着：“慢点，慢点，小心！”高清则到处找景点拍视频，更新她的抖音号。
　　 中午吃饭的时候，贺海向高清抱怨：“你上午拍够了么？下午带一下女儿吧，让我也歇一会儿呗。”
　　 “最近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不是上班就是带娃，难得有机会出来玩，你多陪一下女儿，让我多拍几个视频呗。你看我才发了两个视频，就已经涨了二十多个粉了。”
　　 “所以啊，我不是让你拍了一整个上午吗？下午也该歇一歇了，我们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出来玩一次，你不会打算一整天都用来拍视频吧？”
　　 “好了，我知道了，下午我拍我们一家三口，可以了吧？”高清虚心接受贺海的指责。
　　 “这才对嘛，你说我难得回来一次，你却刚好来例假，那也就罢了，毕竟谁都没有办法。对了，这个月我在长沙出差，你下下个周末能调休两天吗？要不，你过去陪我两天呗。”
　　 “长沙离家这么近，下下周你再回来呗，你也知道我周末都是单休的。”
　　 “出差要加班的啊，而且我加班有加班费呢，我的工资日薪可比你高多了。”
　　 “也对哦，正好我也去长沙玩两天，虽然离得这么近，我好像还没有去过长沙呢。”高清立即答应了贺海。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贺海高兴地说。
　　 有过失败，才知道成功的难得；经历过失去，才明白拥有的珍贵。对于近段时间和贺海关系的变化，高清的感觉很新颖，她很享受这种感觉。贺海在俩人的关系中越来越主动，高清却觉得很踏实，那是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但高清仔细一想，其实贺海之前就一直都很主动，只是自己很少听他的，而大多数时候，贺海都说服不了自己。
　　 半个月后，周五晚饭时间，长沙。从地铁站接高清到酒店后，贺海带她一起吃了晚饭，回到酒店休息，两个人一起坐在床头看了会电视，洗澡前，贺海在房间里做了两组平板支撑，歇了一会儿，又做了两组深蹲。高清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做完运动，问：“不错啊，什么时候开始做运动了？”
　　 “坚持快两个月了，经常出差，跑步不方便，但平板支撑、俯卧撑、深蹲等一些室内有氧运动还是挺方便的，运动完就可以洗澡。计划在半年内要把我这肚子减下来。”贺海拍了拍自己微微发福的肚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