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时光】麦子,麦子(散文)
1
总体上说,出生在北方,然后成人,活到现在仍在北方,在日常平凡而且普通庸碌的日子里,北方让我成为一个吃麦子长大的人。如今,正逢溽热的七月,接近了冬麦收割的时间,我用电脑的五笔输入法,写下麦子麦子这个标题之后,久负愧疚的心中,终于有了一种清凉的释然和卸载的轻松。我觉得,麦子正带着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岁月痕迹。
除了玉米、稻谷和土豆、薯类之外,唯有麦子和麦子的鼓舞,才能使我乏力的身体里,注满一份生命的钙质。
每天清晨起床,我和众多的人一样,揉着惺松的眼,吃着用麦粉蒸出来的馒头,或用油炸出的面饼,甚至用麦子熬出来的稀粥,从而定调了每一天必须履行的职责。吃饭是生命的一份职责,麦子自然就成为了生命的内容。
在新疆生活,很多生活的细节是值得思索的,它们总会和某些特定的食物关联在一起,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我会吃着别的东西用于充饥,会在好吃好喝中让自己能好好地活命,然后有力量去劳动去干活去养老婆和孩子,甚至吃到喉管处,仅仅是用于享受快乐的日子。我还会选择维吾尔人喜欢吃的拉条子,回族人爱做的牛肉汤水面,河南女人满头大汗擀出的面条,山东人家煎饼面酱就大葱,甚至哈萨克妇女用三块石头支起的炉前,用羊油滚烫泛热地炸出的一种叫“包尔萨克”面食,吃来吃去,却终究没有离开过一天的麦子。我心无波澜地看着小麦在尘土飞扬的春季播下,看着成片的麦苗在阳光下随风唱着歌接着一天一天变绿变黄,然后看着体形庞大的康拜因机群,从田野深处轰鸣地掠过、笔直地收割,然后看到尖顶白墙成群连片的粮仓,看到面粉厂日夜不熄的灯光和机器的嘈杂。
最后,我和万千人一样,安静地站在一个粮店的柜台前,从容地选择自己喜欢的麦粉。
麦子让男人成了北方,也让女人成为北方的女人。
我成为麦子世界中的一枚麦穗!
2
与人类的文明史相比,小麦的出现和被人食用,已经拥有着1万多年的骄傲历史。发源于两河流域的小麦栽培技术和流入,先是经过地处中亚腹地的新疆区域,然后再传入黄河中游的广大地区,然后逐渐扩展到长江以南各地,并传入朝鲜、日本。
不能不说,新疆人的生命基因里始终充满着小麦营养中的诸元素。
当然,伴随着地球的运转,动物和鸟禽兽们早早地就在祖先基因的延续中,学会并适应了有小麦可吃的生活。从人类开始人工播种的那一天起,浑身尘土的麻雀和灰头灰脑的喜鹊,还有贼一样狡猾的乌鸦,就懂得自己的权利,开始和人类抢夺,然后拥有着用小麦喂养出来的生命。
自我懂事之时起,就知道禽类们的聪明无比。它们会不远不近地跟在机器后面,向天地磕头一般地俯身、仰头、吞咽和品味,然后再继续满意地捡食着浮在地表和洒落在泥土上的麦粒。我工作时才满18岁,分配到新疆兵团一个基层连队里当小会计,算是连队里和父亲眼里的干部。兵团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农忙时节抢夺春季,不管干部职工人人上岗。进入麦田,我肩头上扛着沉重的种子,一走一陷地行进在松软的泥土上,然后在东方红拖拉机牵引的大型播种机上,我会看着自己一袋一袋扛上来的麦种,正在搅拌轮的带动下慢慢地转着,顺着细细的缝隙沟槽,种子被一行一行均匀地播入泥土里。风起大地,尘土飞扬,阳光四射,直立着身体站在雾气般的尘埃里,我睁大了一双年轻的眼睛,遥远地凝望着远方,仿佛已尼看到秋高气爽的蓝天下,趁着融融软软的暖阳,康拜因收割机正以悠闲的满足,收割着枝叶干黄、籽粒噼啪作响的麦穗。
那一年风调雨顺,秋天很快就到了,又是一个丰收年;成片的麦田在夕阳中,稠密的金黄色铺满大地,齐整的麦穗像新娘一般低着羞涩的头颅。站在收割机高高的踏板上,我如愿地看到了心中想看的景象。
拥有小麦,就等于拥有幸福;拥有幸福,就等于拥有收获的小麦。
从此,麦田便以亲人的资格,永远不变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成为我心灵的一种收获,也成为身体器官里的一份满足。
我就是那个世界里的一枚麦穗。
3
父亲是一位一直就被饿怕的人,小小年纪就知道辞别亲人出门讨活。他衣衫褴褛、腰系麻绳从山东跑到新疆,加入生产建设兵团,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追求崇高的人生目标,仅仅就是为找一口饭吃。只是到了他真正有饭可吃,有了一麻袋一麻袋摞成一堆的麦子之后,才算还原了他心中真正的精神世界。
我也一样,早早就成为一个被饿怕的人,也早早就背起这份用害怕织出的压力,甚至连血液里都在滚动和充满着这种怕。这是一种对未来不可预见的成长的恐怕,也是对于死亡和饥饿的畏惧。小小的年龄,就开始知道如何学着大人的样子,拎着袋子挎着篮子,揣着又干又硬的馒头和一壶白开水,跟在母亲身后,跑到连队收过后的地里捡麦子。
捡麦子,本身就是一种在土地上挣命活人的劳动。
同别人家的孩子相比,我捡麦子的速度极为惊人,是众多家长不停打骂和时时鞭策自家孩子的榜样。我会手里捡着,眼里看着,手却从不会停下歇息一刻,最关键的功夫,是我会用双手去捡,左手和右手几乎一样灵活。不管麦穗里会掺杂多少秸杆和叶片,我都先行一步抢人前头,迅速地把麦穗更多地捡入我的筐中。当我捡满一筐麦子挺起身体倒入麻袋时,别人家的孩子只捡满半筐,甚至更少。这是我耳听眼看模仿,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求生技能,也是我内心深处对于饥饿本能的反抗和不服。有时,为能多捡一把麦穗,我会释放出内心和身体里隐藏的野性,追逐着田野里同样啄食求生的鸟类,从它们的口里公然地抢劫掠夺。有一次,我遇见一只名字叫狗东西的乌鸦,我熟悉这家伙,多年在连队上空的乌鸦群里独占上风,甚至成为大群里的王者。此时,它得意地站在渠埂上,嘴里叼着一枚饱满的麦穗,昂着一颗黝黑的小脑袋,向四处觅食的同伙炫耀,又仿佛间接地向我示威。我突然站起,用力地扑上前去,朝着它用力地伸出一双枯瘦的小手;惊愣之间,一声惨叫,半团尘土,它还是为了活命松开了口,丢下嘴里叼着的麦穗。然后,在我的头顶盘旋着,远远地落在条田旁最高的杨树梢上,用它最恶毒的语言破口大骂我的不义恶行。
有几次,捡着捡着就在饥饿状态里,忘记了时间进入一个忘我的境界,忘记随行而来的同伴已经早早回家,在独自挎着一筐麦子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身后跟随而来的野狼,为对付它们,我几乎丧命。因为孩子捡拾粮食而丧命的事情,在我的同伴中已经出现过,所以,大人们也就习惯那些为吃饭而遇到的死亡,为吃饭死掉几个孩子,是年年都有的事,都是因为饥饿弄得,死对活着的人而言,是一件并不让人稀罕奇怪的事情。
小麦,成为那个不幸又庆幸的年代里,生命的另一种保证。
4
我家男孩子多,正是长身体岁数,一个孩子吃逃匿一锅馒头的事情,在连队里早就习以为常,弄得家里的粮袋子,常常不出半个月,就会被母亲的双手无奈地拎起开始抖落了。
向别人借粮的事情,是月月都有的事情。父亲有时会向四周的邻居人家借粮,因为邻居家的女孩多、运动少、饭量小,常有一些节余。开始时,借粮的人还显得不好意思,每领到下个月的面粉,就会及时还给人家。后来,借着借着就脸皮厚起来,借得多了,人家也就不愿意再借,甚至不客气啦。父亲就转变思路,开始向连队司务长去借,不管人家说什么骂什么,他都会借到半袋子回来,掺乎些苜蓿、南瓜、土豆、萝卜吃,总算能撑到月底。有几次,我羞愤地看到父亲借粮,父亲正低头收身、卑微地蹲跪在人家双腿前,满脸笑容地说着话,这就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借粮场景。那一年,我才12岁,很多记忆的坚硬,就定格在了那一年。
我真不想让父亲再这样低三下四求人,就开始自己想办法找吃的,宁可饿着肚子,少带一些粮食去学校上课。尽管上课时饿着不好受,肚子里会发出一阵阵雷鼓声,可是还要撑着等放学。每天一放学,在回家的路上,就会有吃的东西。路边有当地牧业办公室种植的玉米,有连队公家种的小麦,还有家属队种下的土豆,我就自己动手弄一堆柴火烤着吃。嫩玉米几乎加热后就能吃,舌尖有甜味,喉管处还有一缕清香的味;土豆硬熟得慢,必须是一上来最得先烤上,最后要走的时候才能扒出来吃,新鲜的冒着蒸汽的土豆营养价值高,也挺能管肚子的,吃一顿饱饭之后能管上半天不饿;新鲜的小麦熟得最快,用大火稍微一燎,看到麦穗皮壳变得焦黄了就能吃,吃的时候先放在手里搓揉,吹掉皮壳后填入嘴里细嚼慢咽满口生津。有一次放学后,我们几个孩子吃饱了,就有人开始玩火,弄得快要成熟的麦田差点失火。在大人无尽的恫吓之后,我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吃下去,只能私下里揪上一大抱东西,再跑到无地的无人处烧着吃。
在那个充满饥饿感的年代里,我们甚至掘掉一个家族成员很多的老鼠窝。发掘之后,又不停地感叹着它们的辛勤劳作。老鼠家庭的成员们为了过好冬天,肯定是整整忙乎一个夏一个秋,除了洞里堆积大里的麦粒外,还有一小堆剥得干净整洁、码得整齐归一的玉米粒、黄豆粒、豌豆粒。当然,这家成员贮藏最多的还是小麦。这就让我们盛得盆满钵满书包满帽子满,一番忙碌辛苦之后,人人都满足地多出一份意外的收获。
至于老鼠一家如何过冬,那是它们能安全回家之后,自己去想的事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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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麦子的崇尚,以及对种麦人的敬仰,让我对小小的麦粒,达到了一份近乎顶礼膜拜的程度。
年轻时,海子的《麦子熟了》,几乎是让我在停不下来的哭泣中,用心读完的一首好诗:那一年兰州一带的新麦熟了/在回家的路上在水面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还家了/坐着羊皮筏子回家来了/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灯前认清是三叔/老哥俩一宵无言/半尺厚的黄土麦子熟了。
双眼朦胧、泪如雨飞,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已经在坑洼不平的人生路上,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富裕的生活中,仍充满着对于麦子和麦田的无限深情,怀抱着对于最为原始的农业生产难以泯灭的情感。
《平凡的世界》电视剧里,有一个镜头让我始终不能忘记,那就是孙少安的父亲第一次能吃一个完整的白面馍时然哽咽中吃不下去,在暗然落泪之际,还不忘记把落到手心的馒头碎屑,一粒一粒地捡拾进嘴里。
工作过程中,我巧然结识一位名叫小韩的青年人,从交流中得知,他是一位农业专家的孩子,父母都是搞小麦种植增产的技术员,夫妻俩一生中虽不曾尽心地管过自己的孩子,却用一生的时间培育出“阿春2号”的小麦种子。正是那些年岁间,让我们那里的小麦种植年年实现超产增收,家家有了更多粮食,家家过上了合家饱腹的日子。
那一天,我主动站起频频举杯,为他已经年迈的父母祝寿健康。我知道,这是从感谢的角度出发,为我们的麦子们祈祷祝福!
麦子,你成为我用虔诚的灵魂,铸成了生命里的一种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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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着孩子们不再为饥饿而发愁的时候,看着岁月里人们不再为吃饭而徒生忧虑的生活,我仍然不改地将桌面上落地的米粒,在孩子们发出的戏笑中,仔细地捡拾起来,然后虔诚地填入口中,我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也看不到什么表情脸色,我正坐在自己的世界里,与粮食深情地交谈着。
小麦,小麦,你们不再是我的敌人,我已经成为你们的朋友。这不仅是生命对我的改变,也是我对整个世界的认可。
当看到绿色大地上那遍地滚动的麦田时,当掀开锅盖后咀嚼着细润甘甜的馒头时,当一碗清香的面条入腹后,当一盘拉面进入口腔时,我慢吞吞地有了笑容,有了对全世界每个人都有的一份爱情。小麦的笑容,小麦的身姿,小麦的白嫩,总是带着梦境中农家女子才有的轻盈,身披着浓烈的阳光气味,柔软地盍上我的双眸,让我在幸福的猜测里,继续着牛奶蜂蜜一般的梦想。
我在呼唤,我在拥抱:麦子,麦子,我的麦子!
二〇二一年七月五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