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奇怪的故事(小说)
这天早上,我还没起床,便听到门铃的响声。急忙穿上衣裳,开了门。原来是老同学孙昭显来了。
“大清早就来了,五十多里路,你是怎么来的?”我问,一面让他坐在沙发上。
他,皮肤黑黝黝的,脸有点瘦,看起来像是南亚人,但是目光炯炯有神。
“我骑自行车来的。”他说。
“你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说。
“当然喽。”
“什么事?”
孙昭显说:“这事呀,我都不想说。”
“你说呀。”
他说:“我来要本书。听说你出了一本长篇小说,叫什么《风雨人生》?”
“是呀。你怎么听说的?”
“是咱那同学卢富贵说的。他说他在新华书店见了,上面有你的照片和名字。”
“那好。”我走到书橱旁,找到一本《风雨人生》,递给孙昭显。“就这点事,还用着跑五十多里来拿吗?我找人给你捎去就是了。”
我有些得意,看来我的书产生效果了。这些日子来要书的不下百人,说明我的书写得好,人们都很感兴趣。孙昭显本来不是爱好文学的人,也这么积极地来要书。你看他,正忙不迭地翻着看呢。我注意到,他特别仔细地看了扉页上我的简介和照片。
“老同学不简单了,当年在班上你的作文就很出名,那时后就学着写小说,老师都说你有才华。几十年了,总算有成果了。”他很佩服地夸着。
“什么成果,一生经历了不少事,写出来就是了。”我自谦道,但语气上还是掩盖不住内心的骄傲。我又从书橱里拿出一本递给他,叫他捎给卢富贵。
不料他突然冒出如下的话来:“这本书真是你写的吗?”
这话简直是晴天下起的冷雨,泼得我的心凉凉的。
我愕然而且几乎愤怒了:“怎么不是我写的?四十多万字的小说,谁肯把自己的心血白白送给我!老同学开玩笑吧。”
孙昭显态度平和地说:“你别急。一句话你就受不了了?我看,你最好承认是别人写的,你署的名字。”
看他的表情可不是开玩笑。这真叫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的作品,我三年的心血,我花钱出的书,你孙昭显怀疑我写的本来就不对了,又要我否认是自己的作品。这还讲理吗?我火了。
“就算天老爷来叫我这么办,我也不同意!就跟一个妇女生了孩子,别人却叫她承认不是自己生的一样。奇葩,奇葩呀!”我在客厅里来回快速地踱着步子说。
孙昭显可还是很冷静,坐在那里随便地翻着我的《风雨人生》。
事非平常必有妖,我稍微平静了点,揣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书里写了什么人物,惹出祸来了?翻来覆去考虑,没有呀。我书中的人物,有的有点原型,可大多数都是虚构的。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实在不好琢磨。我等待孙昭显自己说出原委。
果然他又说话了:“老同学呀,咱救人要紧呀。”
真是个神经病!怎么又冒出这么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这本书跟救人有什么关系!该不是说梦话吧,你孙昭显……
“老同学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人都说你这人心眼儿好。这件事可以检验你是真善良还是假善良。”
我暴躁地说:“你说救人,救谁?他是什么人?你不说出来怎么去救!”
他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就是救咱老同学。”
“卢富贵?”
“就是他。”
“他怎么啦?”
“犯病了。这次可不同原来,天天要死要活的。”
“那怎么救?去看看他?”
“不用。你只要承认这本书不是你写的,是别人替你写的就行了。”他用缓和的语调说。
“这是什么逻辑!我理解不了!”我愤怒地说。
孙昭显半开玩笑地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我不执行这荒谬的要求。”
“那你就是叫卢富贵死。”
这句话又戳痛了我恻隐的心。毕竟多年的老同学,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他死呢?我说:“不过,我即使否认这本书是我写的,也未必能救了他。因为两者毫无联系。”
“你死心眼儿吗?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不明白!”
“不明白先救人吧。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同学死去,他还有老婆孩子。这样,你给他写封信,问问好,就说这本书是你叫你家属写的。你家属上学的时候不是个才女吗?写好,我带给他,他的病可能就好了,不好咱也尽到心了。”
我想了半天,决定先救人。至于书的作者是谁,就是法院判决,也不会判成别人的。于是,我给卢富贵写了封信叫孙昭显捎走了。
孙昭显走后,我觉得有些累,便倒在沙发上休息。此时妻子晨练还没回来。刚才我激动之下,忘记留老同学吃饭了,觉得过意不去。转而又想,他知道我是个粗人,不讲客套,不会怪我的。
我的思绪又转到书上。卢富贵怎么啦?我这本书对他到底有什么伤害?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卢富贵是跟我同校同级同班同桌的老同学,一向两人的关系很好。他这人很大方。他是东乡人,东乡人地瓜长得好,生活比俺西乡好一些。我们西乡人摊的煎饼黑乎乎的,很难吃。东乡的煎饼又薄又好看,还好吃,就跟麦子煎饼一样。他经常拿他的煎饼给我吃。我就着他捎来的辣酱,一吃就是四五个,他也不心痛。后来,我调到三中,跟他一起教学,关系还是不错。他慷慨大方,经常邀我到他家喝酒,礼尚往来,我也经常邀他到我家喝酒吃饭。他教政治,口才很好,讲课很生动,学生都爱听。
他算一帆风顺。两个孩子都考上了本科,安排的工作都不错。我很羡慕,拿他的孩子做榜样教育我的两个孩子,孩子也算顺利,都考上学了,当然不如他的孩子考得好。我和他两家关系一直不错。
但有几件事,我发现他性格有点反常。那一年,他的邻居朱洪福交了好运,两个孩子同时考学,一个考了北大,一个考了人民大学,轰动了全县,也震动了卢富贵。他回家喝了点闷酒,朝他老婆大发脾气,说要不是娶了她这个低智商的庄户娘儿们,孩子怎么也得考个清华北大的。她老婆火了:“你说这话跟放屁一样,什么智商不智商?你的智商就好?你还不是地瓜窖子里出来的?恢复高考后,你去上师专,家里的五亩地全靠我一个娘儿们自己种。夏天割麦子,我累断了腰;秋天刨地瓜,我自己推着小车往家送,累极了,车子倒了,地瓜翻到路上,我一个个捡起来。晒瓜干来了雨,我一个人抢着拾起来,身上淋得就跟落汤鸡一样。我还得照顾两个孩子吃饭上学。好不容易盼到你毕业了,家里日子好过了,孩子考上大学了。你现在才发现我智商低。智商什么样?还不是你两片嘴唇一吧嗒编出来的吗?你也太没良心了,你看谁的智商高,你就找谁去吧。我配不上你!”
其实他老婆也不该发那么大火,我这老同学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也就是说说,说过去算完,可他不知道他的话多么伤人心。
老婆不让茬,卢富贵也觉得自己太过分,就没再说什么。
但是打那以后,卢富贵就有些变化。每年高考,学校里有几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他就沉默起来,好像得了忧郁症。学校里有的老师调到县城了,他也难受起来,他不说,但从他那黄瘦而布满灰云的脸上,和那时时蹙起的眉毛,人们就感觉到他的忧郁症加重了。
大约是九十年代初,我们同班的一位同学,从上海开着奔驰,带着美丽时髦的妻子,帅气的儿子和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的儿媳,还有几岁就会说英语的孙子,来看卢富贵。卢富贵很大方,到镇上最高级的饭店请了一桌,还把我和当年的几个同学请了去。宴席上,大家高兴地话别,那位同学谈吐不凡,完全不是上学时候那副猥琐样子了,看来人只要有钱有地位,说话也有水平。大家推杯换盏,痛快淋漓地喝了好几斤白酒。那位同学要去下账,我们也都争着下,但谁也争不过卢富贵。
客人走后,卢富贵一下子好像霜打了似的变成个焉焉瓜。
晚上,大约八点半的时候,卢富贵他老婆找到我家,她说卢富贵不见了。
不见了?大家不是一块散的席吗?他又到哪里去了?我急忙找了孙昭显,跟他一起出去找。
我们找了好几个小时,累了个半死,好不容易在一个小水坝上找到了。他像一块木墩子蹲在那里。借着月光,我看到他本来不大的脸蹙成了一个核桃。我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回家。他说心里不好受。我说有什么不好受的,儿子都考上了大学,分配了很好的工作,你自己的工资也不低,家属也是农转非的。
他叹了口气说:“还说什么!这就是命呀。你看人家混的,开着奔驰的车,带着一家子,阴五阳六的。咱呢,一辈子没脱去庄户皮,什么不是,土里土气,寒里寒酸。”我说:“老同学怎么这么想呢?咱今天走到这一步就不错了,比比那年两腿插到地墒沟里,不是天上的日子了?人比人气死人,你怎么跟人家比呢?再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来拜访我们,必定要摆得阔一点,家里未必都很顺当。老天爷不会把所有的好事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的。振作精神,咱干咱的工作,过咱的日子,不要攀比。”
我的话,他未必听进去,但他总算点了点头,跟我们回学校去了。
打那以后,他天天垂着头没有精神。上课的时候也一改原来的风格,讲课声音低了下来。——他的的确确得了忧郁症。至于这次孙昭显来谈到书的问题,我试探着把书跟卢富贵联系起来,但怎么联系也觉得不合逻辑。
一天,妻子到三中听课回来说他见到卢富贵了。卢富贵夸她是才女,写了这么厚一本书。妻子弄懵了,说那本《风雨人生》绝对不是她写的,她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是我写的,绝对没错。
我当时责备妻子说了实话。妻子嫌我没交代她。是的,我真是个粗人!
过了几天,三中传来的消息说,卢富贵跳水坝死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好好的一个人,正当盛年,为什么要死呢?就当时老三届同学的家庭情况,卢富贵算是上流的,他感觉不到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走那条绝路呢?
转而我又想,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谁也改变不了谁。一个自杀者,他自己觉得活不下去了,非死不可,可在旁观者看,他是凭着好日子不过!
我去送葬的时候,遇到孙昭显。他告诉我,卢富贵后来发展到变态了,忧郁症非常严重,一看别人有点好事,他就心里难受。他因为看了我的书,心里很不平衡,觉得自己一事无成,非常自卑。所以最终走了那条绝路。
202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