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陌何许深，街市几浮沉 。世俗生活的各种响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手工艺人的吆喝声……纷繁市声，小镇最令人心醉的声音。
　　
　　 一、
　　 天色蒙蒙见亮，街头弄口就听见破蒲扇急扇煤炉的声音。生炉子的火光，映红了灰暗的门庭，炉子中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噼里啪拉的声响，划破了寂静的星空。
　　 与此同时，街弄里“倒马桶”的叫喊声如同晨曲一样响起，不论刮风或下雨，不论严寒与酷暑，那声音总是那么的准时。
　　 “倒马桶欧！马桶拎出来”，环卫工推着扁桶粪车，边走边喊。来人口齿清楚，干净利落，喊完便坐于一边抽他自卷的香烟。
　　 以前的房子几乎没有的卫生间。家家户户都有一只杉木板箍做的马桶，作为大小便的盛器。那些粪便收了再运去农村作基肥。听到吆喝声，早已做好准备的老太太们纷纷提着马桶倒过之后，睡眼惺忪的主妇仍催着还赖在马桶上拉便的小孩快点起来，然后，趿着拖鞋急匆匆地将有点沉的马桶拎到粪车边，唯恐粪车擦肩而过。于是吱呀的开门声，拖鞋触地噼啪脚步声，以及马桶里的粪便倒入粪车的稀里哗啦声，此起彼伏。
　　 粪车一走，各家便开始用清水洗涮马桶，涮马桶的刷子是圆竹筒制作的，下端用竹刀剖成一根根细细的竹条子，本地人叫它筅帚，涮起来奇特而响亮，于是街弄里一下便热闹了，到处是缓急有序的“刷刷”声。早上的新鲜空气和马桶里散发出的酸臭味混在一起，弥漫在街头弄尾。听到这些涮马桶的响声，人们赶紧起床盥洗，平民的一天生活由此开始了。
　　
　　 二、
　　 用心聆听，聆听这个小镇晨光里发出的絮语，是那么亲切，温婉而有质感。清晨的另一种喧闹从街市里产生。窄窄的街，面河的一间间店铺和临河热气腾腾的早餐摊，以及沾着露水的瓜果蔬菜摊。
　　 切成手指宽的面，两条摞在一起，微微压实，紧接着各拎起两端，娴熟地放进烧滚的热油里，油条便在油锅中“嗞嗞”地冒泡翻滚，渐渐变粗变长，变成诱人的金黄色；“咕噜咕噜”大锅里的水开了，馄饨或是面条“扑嗵扑嗵”地下到沸水里；蒸包子的大蒸笼“呼呼”地往外吐着白汽……那混合热气、人气、食物香气的声音飘过来飘过去。
　　 妇人在菜摊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冬瓜外裹一层白白的果粉，西红柿连带绿绿的叶蔓，而刚从地里拔来的嫩花生还带着黑黑的泥土。活鱼活虾在盆子里一下一下的跳动，一条鱼从木盆里跃出来，很快又被捉了回去。弄得石板街上湿漉漉的，满地鱼腥。
　　 河埠头，它是运河人家与外面世界的主要通道。而汽油船拔锚解缆时的一声长笛，曾在我们心底留下了无限憧憬。那时候，运河里还航行着汽油船。船还在老远时，就能闻到那种“噗噗噗”的声音，乘早班船上学的、上工的，站在岸边，伸长头颈张望。好一会儿，才看到绿颜色的船身远远地驶过来。“噗噗噗”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河面在震动，脚下的土地也在震动。船靠岸了，河埠头顷刻沸腾起来，巨大的浪头一记一记拍打着岸边，人们像蚂蚁一样从船上涌出来，又如蚂蚁一样从岸上涌进船舱去。
　　
　　 三、
　　 “修洋伞嘞补雨伞，坏格洋伞雨伞修伐？”修伞师傅挑着一副装着修伞工具和材料的担头，一路吆喝着。这吆喝伴有吴侬软语特有的口音，如同苏北民歌小调一样悦耳动听。修伞师傅到街头或弄口的一棵大树下停下，铺开摊子，等待生意。有时生意来了，修伞匠一边干着手上的活，一边还不忘习惯性地喊上一句“洋伞雨伞修伐”，求得心安，唯恐错过了其他主顾。
　　 这是个老行当，换伞骨、补伞面，下雨了不出来，天气晴时，才听得到这悠长的叫声，好象谱了曲似的婉转。如果是油布伞则是先将破损处用针线缝好，再用裁剪好的一块油布覆在破损处，用细针细线缝补好后再刷上一层桐油，以防修补处慢慢渗漏。修好伞，修伞师傅当着主家的面演示，“哒”地一下把伞撑开，在手里漂亮地转上几圈，然后又“噗”一声把伞收拢。那一开一收间，主人满意地笑了，修伞师傅也嘿嘿跟着笑了。
　　 修修补补的日子，并非皆因生活的短缺匮乏，个中还带有许多惜物的民风。我读书的时候用的是油布伞，其骨子和手柄是竹子做成的，伞头包着一块圆木，浸过桐油的布有点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中学时，同学中有了黑布伞，伞骨是金属，克洛米的伞柄，黑布伞很轻巧，撑开时省力，收拢时可用宽紧带将伞布扣住。当别人用上了黑布伞，可我还在使用伞面打着补丁且褪了色的油布伞，这种落伍的寒酸使我感觉很没面子的。因此当时，我宁愿淋着雨去学校，也不愿带这破伞去上学。后来，是父亲领工资以后，家里为我买了把黑布伞。一把把伞，伴随我从风风雨雨中一路走来。
　　
　　 四、
　　 箍桶匠的一副担子，一头是工具箱，另一头挂满大大小小的竹箍、铁箍、铜箍。“箍桶哎箍桶”，箍桶匠的吆喝声尾音拖得老长，富有韵味，有点像唱越剧的腔调。
　　 江南水乡人家都有木桶，提水用的水桶，洗脚的脚桶，装饭的饭桶，还有盛粪便的粪桶、马桶等。越剧巜九斤姑娘》中，聪明伶俐的九斤姑娘与她爹张箍桶之间，有一段幽默风趣的对唱，相当有意思。天亮要箍天亮桶一一洗面桶，晏昼要箍午时桶一一饭桶，日落西山黄昏桶一一洗脚桶，还有半夜三更的要紧桶，是马桶……
　　 各种日常的木桶皆出自民间箍桶匠之手。家里面要箍桶了就盼着箍桶的上门，用的木桶开裂漏水了，也翘首等待箍桶师傅来修。上我们这里来的那个箍桶匠是个外乡人，衣衫朴素，腰扎围裙。他坐在一条斜面的长条凳上，凳板是一只刀口向上的刨子，箍桶匠在刨子上来回推木板，脚边是满鼻清新的刨花香。
　　 箍桶匠没有上过学，他不懂圆周率，但看他箍桶，对圆周长的土法计算却运用自如，每接一茬活，断箍的，他就换上新箍；板烂的，就换板；脱底的，就换个新底。若做一只新木桶，全在心里盘算，一块块刨成型的木板子用竹销拼接，再刨光、上箍，最后在接缝外撒些锯末塞实，做得严丝合缝。一只新桶活脱脱地出现在眼前。
　　 老底子在我们那里，使用什么样的桶箍也反映出一户人家的殷实与否。若是家里有姑娘要出嫁，再穷的也要打制几付好铜箍，不让嫁出去的姑娘被人轻看笑话。
　　 那一年，台门里的大姐姐出嫁，嫁妆除了很多红红绿绿的绸面被子，还有油漆成大红色的大小脚盆、马桶等，一式金黄色铜箍，也就比普通人家嫁女儿更为排场。出嫁的新娘子穿着一身的红妆，满脸红晕、满心喜悦，没有那种哭哭啼啼要离开父母的不舍。
　　
　　 五、
　　 每至初夏，各家各户的小公鸡头上长红冠，脖子下拖红肉肉的时候，会出现专门为小公鸡做阉割手术的阉鸡佬。干这行的人，肩上挂一只脏兮兮的布袋子，袋里面是割刀、篾弓等阉鸡工具，一路游荡，一路亮着嗓子大声吆喝，“阉鸡一一喔，阉鸡”。阉鸡佬的声音高亢浑厚，中气十足，隔着老远也能听到。奇怪的是那些原本神气活现的小公鸡，听到他的声音后，马上变得安稳乖巧起来。
　　 接了生意后，阉鸡佬认真地做起活来。他在腿上摊开一块血渍斑斑的帆布，利索地把小公鸡反剪双翅，缚在一根木棒上，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小公鸡嘎嘎地叫唤，动弹不得。别说不打麻药，甚至连鸡眼都不遮下，眼睁睁地手术就开始了。阉鸡佬在鸡肚皮上拔掉一些毛，随即从布包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拔去毛的地方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用两头带弯钩的篾片撑开切口，接着用一根头上系着细线的竹棍伸进小洞，捻起线儿熟练地拉扯几下，然后呢？用长长的小勺子舀出已被细线割断的鸡卵子。
　　 淡黄色鸡卵子带着一点血丝，摊在血渍斑斓的围布上，等待鸡主人的验证。术毕，阉鸡佬掰开鸡嘴，灌几滴水，然后将拔下的一撮鸡毛塞进鸡的伤口，两腿一松，小公鸡强忍着痛，夺命而逃。阉过的公鸡完全没了势，再也不会啼叫，也不去扑打翅膀撵母鸡了，从此它们便心无杂念地吃食，一心一意地为主人长肉。
　　 这些阉鸡佬从来也不会在意，因为他们残忍的一刀，让一只风华正茂的小公鸡从此了断情缘，永远失去了谈情说爱做雄鸡的权利。
　　
　　 六、
　　 “鹅毛鸭毛废铜烂铁好卖”，“破凉鞋破布头好卖”一一换糖佬挑着货担，手摇着拨浪鼓，边走边扯起嗓子大声地叫喊着。拨浪鼓，一种旧日里货郎手中常见的响器。其主体是一面直径约四寸的小鼓，两侧鼓帮上对称缀有端头固定弹丸的皮绳。鼓下则固定有一园形小柄。扭动小柄，弹丸便来回摆动敲击鼓面，发出清脆的“嘭嘭”声。
　　 经常来换糖的换糖佬是个义乌人，穿一件青布对襟衫，剃个光头，戴一顶尖尖的斗笠。一根毛竹扁担，挑着一对箩筐。一只箩上面搁只铁皮盘子，覆一块塑料薄膜，里面是小伙伴称作“鸡屙糖”的麦芽糖，黄黄的，入口甜糯生津；另一只箩筐上是方方的玻璃木货盒，内有许多格子，有火炮、响纸、五颜六色的玻璃球、附带气球的响哨等小玩意，还有纽扣、发卡、梳子、樟脑丸、蛤蜊油、顶针、针线等女人们喜欢的东西。
　　 只要一听到“鹅毛鸭毛废铜烂铁好卖”的叫喊声，就会有一群顽童蜂拥出现，你推我搡快乐地尾随换糖人，嘴里也帮着一起喊着“鹅毛鸭毛废铜烂铁好卖”，“破凉鞋破布头好卖”，嘻嘻哈哈做个跟屁虫。
　　 而我们这些大孩子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或停下游戏，一阵风地跑回家中，翻箱倒柜地寻找牙膏壳、鸡肫皮、破凉鞋、烂铁碎铜等可以兑糖的废旧物品。那时候家里穷，吃糖是一种奢望，这些旧东西可以换来少的可怜的一点点“鸡屙糖”，让嘴馋的我们过一下瘾。
　　
　　 七、
　　 弹花师傅以拨弦为号，鲜少吆喝。男女老少若听到“铮铮铮”拨弦的声音，就知道那是弹棉絮的弹花师傅来也。弹花师傅身背一张大木弓，牛筋为弦，檀木作槌。他以槌击弦，发出“铮铮铮”的颤音，于是，这声音就像涟漪一样在街上扩散开来，远近可闻。
　　 镇上有女待嫁的人家，一旦定下亲事，就要准备一床床新棉被作嫁妆，富裕一点的人家，嫁一个女儿少说也得备下十来条新被子，这样子嫁出去的女儿才体面风光。那些嫁女儿的人家，所用的棉胎都眼巴巴等着这个弹花师傅来弹。
　　 弹花师傅腰间系一根宽宽的带，把篾片做的吊杆一头插在后背，弹棉花的大木弓就这样背着。弹花师傅左手扶弓，右手拿槌，弓上的一根弦凑近棉絮时，就拿槌敲弦，一床棉絮他得弹上大半天，弹得浑身直冒热气，即使屋外北风凛冽，天寒地冻。
　　 声声弦响，片片花飞。弹花师傅虽戴着口罩和帽子，但眉毛睫毛以及露出的发梢还是笼了一层白白的花絮，好像刚从风雪天归来。他用力“嘭嘭啪啪”敲击弓弦，弓弦细细震颤着，棉花在他弓上变薄变软，慢慢从一团团变成一片片，那些蓬松绵软的棉絮，像芦花一样，轻轻一吹就漫天飞舞。随后，他用彩棉在洁白松软的棉絮上盘花写字，或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之类的吉祥语，或梅兰竹菊、红双喜鸳鸯鸟之类的图案，这些美好的事情完成后，他才用一根竹竿来来回回，将红绿两色纱线纵横交错网在棉絮上，再用圆木盘磨压平实。弹花师傅的手艺确实好，他弹的棉胎柔软蓬松，我睡了十几年，一点不变形，盖在身上又软又暖。
　　
　　 八、
　　 临近中午，气温升高，声音也高了。有线广播开始播放节目，有时是戏曲，也播那个时代流行的红歌。广播一响，主妇们就去河埠头淘米、洗菜，然后“噔噔噔”踩着青石板街路，直奔家里。不多时，就听到菜下油锅的声音和锅铲的翻炒声，还能闻屋里飘出来的饭香、菜香。
　　 午后，骄阳似火。大人们自己睡午觉，逼着孩子也睡。我躺在床板上，辗转难眠。“卖棒冰哎卖棒冰，白糖棒冰赤豆棒冰要卖”，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声洪亮悠长的叫卖声。一根细细的竹棍上，冻着长条形的冰块，外面一层简陋的包装纸，就是所谓的棒冰了。
　　 卖棒冰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一顶破草帽，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他一边叫卖，一边不停地用木块敲打棒冰箱的木盖。我偷偷地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循声而去。
　　 卖棒冰的木箱，早已被一群孩子围得密不透风，大家一个个伸长脖子，踮起脚尖，争先恐后地向前挤着。“小朋友别急，别急，先来先买，多着呢！”小贩一边安慰着我们，一边打开箱盖，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被底下，取出冒着白气的棒冰，逐个递给大家。接过棒冰，我们小心翼翼地撕掉包装纸，却舍不得马上扔掉，用舌头舔了又舔，为的是纸上残留的一点甜味……几个小伙伴买了棒冰，站在树阴处相互攀比谁的棒冰赤豆多，谁的赤豆少，常常为赤豆的多少而争论不休。没钱的孩子站在一旁，傻傻地望着别人吃棒冰，眼神里充满羡慕，实在忍不住了，就向别人央求，吮上一口解解馋。舔一口冰凉甜润的棒冰，孩子们喜笑颜开，夏天的幸福竟可以让一支小小棒冰搞定。
　　
　　 九、
　　 回忆还是温热，岁月已然远去。记得张爱玲曾经写过每天天黑时分一位卖豆腐干老人的吆喝声。她是这样说的：“他们在沉默中听着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失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张爱玲说的是上海弄堂里的吆喝声，而小镇运河边的吆喝声其实亦是如此。
　　 夜深了，木桥上乘凉的人们，肚皮开始饿得咕噜咕噜地叫，整条街都关门熄灯了，唯“友相包子铺”那盏昏黄的灯火还亮着。当夜风中飘来生煎的焦香味，随即听到摊主友相以锅铲敲打锅沿的“当当”声时，众人就知道香喷喷的生煎包就要出炉了，于是齐刷刷围拢过去，忍住口水等在生煎炉前。刚出锅的生煎拿在手里还十分烫手，一口咬下去也有烫，焦焦的底板酥脆酥脆的，和牙齿一触碰，发出一种类似踩在积雪冰渣之上的咯吱声，清脆而润泽。
　　 明月当空，河水泛出粼粼波光。人们一边惬意地品尝生煎，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即兴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补缀起刚才纳凉时听过的某个故事的人物或情节。运河小镇午夜里，那一声声锅铲触碰煎锅断断续续的“当当”声，渐渐消失的时候，一天的光阴也就过去了。光阴细碎，烟火人间，那些梦一般美好的往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