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时光】老人与桥(小说)
海边上有一座破旧的水泥混凝土桥。一个老人就在上面踟蹰。
他的面前是一片海。这座桥就伸向了海里,大约有一百多米远。
其实,这是一座上个世纪的桥。桥看上去破败陈旧,有的地方已经坍塌了,但桥墩却很坚固,颜色犹如一条僵死的灰蛇。
老人对它再熟悉不过了,就像熟悉跟前的这片海域。
老人知道桥的年龄不亚于自己年岁。直到现在,还有人在桥两边钓鱼。有人在桥墩处抠牡蛎,老人瞅着桥不顺眼,气哼哼地骂道:破桥也不塌,塌了才好哩。
老人看上去有些古怪,他常年厮守着这座桥,不离不弃,不管是炎热的夏季还是严酷的冬天。
好在现在是春天,老人象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北极熊一样,他先是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海滩上。他面向南,抬头看了一眼天,然后顺着海滩往东走。
老人走得很吃力,他走过的地方现出两行不太规整的脚印。老人脊背有些驼了,他走走停停,有时专注地盯着前面影影绰绰的一些建筑,有时又把头执拗地拧过,盯住他刚才看的那一片海域。
老人的脖颈像火车轮子上生了锈的粗大弹簧,很硬且没有弹性。海滩上有一只小沙蛇爬过,另有一只小螃蟹出现在老人的脚下,老人看见了,却懒得弯腰去抓,无疑显示出老人的羸弱和苍老。
要在过去,老人早就把小螃蟹捉住了。他捉过无数只小螃蟹,大都送给了来看海的孩子。有那么几次,老人随手把小螃蟹扔进海里。现在,老人已经对小螃蟹不屑一顾了。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桥。在他的视线里,他觉得这桥早应该坍塌了。老人盼望了几十年了,盼望这桥坍塌,可是这桥一直没塌。
老人知道,这座桥很顽固的,一时半刻是坍塌不了的。
老人经常在桥上徘徊。他徘徊的时候,一般是默默无语的,有时闭着眼,有时睁着眼。
老人有时候很烦躁。就像热锅里的蚂蚁,在桥上面团团转,有时对着桥墩怒目圆睁!有时用满是裂纹的大手狠狠砸向桥栏,立时鲜血直流。
老人骂了一句。好一会儿情绪才平息下来,在桥的尽头慢慢蹲下来,双手抱头,使劲把脑袋低下去,再低下去。似乎,他要把自己的头颅低到海水里,低到尘埃里。
这个时候,他把自己蜷缩成一球状的形体,仿佛一只黑色的刺猬缩在那里。有人看见,老人曾经搂住过桥墩,悲伤得欧欧直哭。
老人哭够了,才爬上桥去。此时,他的眼睛是红肿且浑浊的。他到了桥中间,停下来,觉得桥微微动了一下。这是老人第三次感觉桥动了。前两次他感觉出来后,内心忽然突突狂跳起来。
他按捺不住了,害怕自己的心脏跳出来。在他的意识里,这桥恐怕要支离破碎了,因为它早就陈旧不堪了,早就应该毁掉了。已经存在快一个世纪了,怎么就没有人来毁掉它呢?
老人觉得,它自己就应该垮掉了。现在,这桥又动了,莫不是它在告诉老人,这桥的寿命要结束了?
老人死死盯着桥。以前,他也是这样死死盯着,盯着盯着,他的眼前就幻化出一片血红血红的颜色,开始像电影屏幕那么大,很快就向四周扩散,速度之快,让人吃惊。在老人的眼睛里,这血红的颜色愈发浓厚,已经扩散到半个海面那么大了,颜色由血红变成了猩红。大海的颜色也变得幽蓝,黑蓝相间,发出粼粼的光。
晚上,老人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年轻的时候,和媳妇在海滩上挖蛤的情景。媳妇穿着小花棉袄,手里提着一只篮子,她挖到了一只海螺,从裸露的海滩尽头奔跑过来。
老人喊她香螺,想抱住她却抱了一把空。随后的梦境更具血腥性,这个梦与先前的梦大相庭径,他梦见了父亲。父亲整个身子血淋淋的,没有了一条腿。父亲托梦给他,让他帮父亲找到这条腿。之后,父亲就消失了。
这个梦让老人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他只好放置一边。他睁开眼,看到小窗子那里有些泛白知道是天快亮了。老人在土炕上很小心地翻动了一下身子,听着角落里咯吱咯吱的叫唤声,知道那是昨天刚挖的蛤蜊。
他摁了摁有些发木的腿,然后缓慢地坐起来,想着今天要办的事。
春天来了。春天的阳光慵懒而温和,一些神秘的光斑落在海面上,像女人的耳坠闪闪发亮。
老人喜欢春天,他觉得春天给人不仅是温暖,更多的是安宁和美丽。
他细细感悟着春天,还有那些春天里的回忆。他开始往回走,回到刚才看海的地方。一连几天,他都在踟蹰。他踟蹰的脚步踩碎了有关这片海域过去与现在的一些故事。
老人拿着篮子,和一把自己制作的抓勾,走出草房子,沿着老人滩一路向东走,开始他今天的巡视。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老人到达了那座破败的桥。他收获了几个矿泉水瓶子和啤酒瓶、几个易拉罐,以及海滩上丢弃的塑料袋,然后折身开始往回返。回到小草屋,把红的白的塑料袋放进一个蛇皮袋里,另外的东西堆放在一个地方,而后坐下来等他的孙子。
他想今天大概孙子要来了,就把蛤蜊放小锅里煮了,等着孙子来吃蛤蜊。天快晌时孙子没有来,这让他有些失望。老人看了一眼肥美的蛤蜊肉,嗓眼不仅滚动了几下。这龟孙子,把那事忘咧?他一肚子的不高兴,心想这龟孙子没长记性。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小草屋转了两圈,就走了出去。
清明节快到了。老人让孙子去镇上买几束花、香和烧纸。
结果,孙子没有买来。老人不悦意了,他问孙子:“你咋没买来?”
孙子一拍脑袋,满不在乎地说:“忘哩。”
老人对孙子说:“明天一定去买来!”
老人让孙子清明这天陪老人一块去桥头给那些亡灵烧纸,孙子说有事去不了,老人问有什么事,孙子没说出来。最后,老人对孙子下了通牒:“清明这天你必须来!”
煮熟的蛤蜊已经放了一天一夜,老人没有心思去吃。蛤蜊原本是煮给孙子吃的,可是孙子一直没来。老人一早出去巡视回来,放下抓勾,分类整理起了捡到的丢弃物,他早已心不在焉了。盼望孙子快些回来的念头强烈而执著,他想孙子怎么还不回来呢?他整天到底在瞎忙些什么?
孙子这是怎么了?在老人心里,这些都算作大事,可偏偏孙子却不当回事。孙子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孙子小时候很乖,很听话,老人说你去拿个什么,他立刻就去拿来。
可是现在,对老人交代的事,孙子可以抛在脑后了。
唉唉,孙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哩。
好在,孙子没让老人彻底失望。他第二天把老人的东西买来了。一见到孙子,老人就问:“那些个东西你给我买来没?”
孙子把东西一放,说:“不就是些烧纸吗?”
老人看到这些东西,放下心来。他又叮嘱了孙子几句,让他别再忘了清明这天的事情。
孙子说:“好哩,忘不了的。”
接着,孙子又对老人说:“你该享享清福了,整天弄些没用的,有个啥用?”
老人一听孙子的话,脸色立刻变了,他对孙子说:“谁说没用?”
孙子走了,老人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回到草屋,老人在心里盘算着,看还少什么东西不?直到确定一样东西也不少了,才放心地在土炕上休息起来。
老人的腿疼起来。“老咧,老咧,走这点路,腿就疼的受不了。”老人自言自语说着,一边捶打着那条不中用的腿。
捶着捶着,老人就睡去了。没有人来打搅他,因为太乏太累,他睡得很香,大概还做了个好梦,老人口水都流了出来。这一觉直睡的天昏地暗,时差也让他睡颠倒了。
老人被一个人摇醒了。摇他的人是孙子,他把老人从土炕上扶起来:“还睡啊?”孙子嚷道。
老人揉了揉眼,问:“几点哩?”
孙子说:“都晌歪哩。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孙子指着一包东西对老人说。
“买了啥?”老人问。
孙子说:“你闻闻。”
老人用鼻子闻了闻,好像闻到了一股香味。
孙子说:“我给你买了一只烧鸡。你中午没吃饭吧,一准饿了,快起来吃喽。”
一股暖流涌到老人的嗓眼。孙子毕竟还是孙子,和老人有血缘关系,尽管他经常惹老人生气,但还想着为老人买点好吃的。这说明他心里还是有老人的。这样想着,老人的心情爽朗了许多。
他把鞋撒拉在脚上,一眼瞧见了烧鸡,肚子立时就叽里咕噜响了起来。老人确实是饿了,他吧唧了几下嘴,看了孙子一眼。
孙子说:“吃了吧。”
老人看见包裹烧鸡的纸透着一层油光,他把这层纸撕开,黄灿灿的烧鸡暴露出来。老人突然像小孩一样被烧鸡馋的要命,两眼露出贪婪的光,他对孙子说:“我吃了哈。”
孙子说:“吃了吧,专门是买给你吃的。”
老人不再犹豫,撕开一块鸡肉填进嘴里。老人嚼着,感觉孙子买的烧鸡就是香。他撕了一个鸡腿给孙子吃,说:“你尝尝,这烧鸡就是好吃。”
孙子摆摆手说:“我不吃,我不吃。”
见孙子执意不吃,老人也就没再让,他激动地又吃了几块,冷不丁想起了什么,后悔刚才把烧鸡吃了。他拍了一下脑袋说:“不该吃哩!”
孙子疑惑地问:“咋不该吃?”
老人一迭声地说:“留着好哩,留着好哩。”
孙子奇怪了:“买来就是吃的,留着干啥?”
老人后悔不已,说我咋把大事给忘了呢?老人说着把剩下的大半烧鸡重新包好,说什么也得把烧鸡留下。
孙子问了老人三遍,老人才道出了缘由:“留着上供用哩。”
“后天就是清明节哩。”老人语气凝重地对孙子说。
孙子说:“吃了一半的烧鸡不能当供品哩。”
老人说:“那咋办?”
孙子想了想说:“没办法,再买一只吧。”
孙子今天的表现着实让老人刮目相看。老人满意地连声说:“好哩,好哩。”
孙子临走,老人又叮嘱孙子一遍:“后天啊,别忘哩。”
或许是老人的话真的起了作用,或许是孙子觉得清明节对于老人太不一般。清明节这天孙子果然来了,还买来一只烧鸡。
老人和孙子往那座桥走去。在桥头,老人摆上了烧鸡、几个橘子、几个苹果,还有一只盛满细沙的白瓷碗。
老人让孙子面朝桥头跪下,他则把三炷香点燃,冲桥头方向庄严地磕了三个头,而后把香插在白瓷碗里。
老人在整个祭奠过程中表情始终是严肃的。
他在安抚亡灵时几次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对孙子说:“你老爷爷你奶奶还有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是死在这里的。”
老人对着天空说:“老少爷们,你们死的屈啊!俺这条老命不值个啥,只能活一天守你们一天哩。你们缺啥?想要啥?就吱一声,俺给你们弄去,莫要不吭声啊。”
老人声泪俱下地说着,孙子在一旁听了怪难受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老人停顿了一下又说:“爸呀,你是好样的。你是咱村人的骄傲,是个英雄!俺给你磕头哩。”
老人说完,磕起头来。磕完之后,老人又说:“媳妇呀,让你跟俺受委屈哩,没过几天好日子,俺活着天天守着你,死了就和你在一起。你知道吗,俺想好哩,活着死了都和你在一起。媳妇呀,你可能不知道,前几天俺还做梦梦见你哩。”
那座桥寂静无声,似乎在倾听老人的话语,海水不再浑浊了,连海猫子也不再鼓噪了。
老人开始控诉起了刽子手的罪行,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不是人哩,是些畜牲!你们这些畜牲!杀人不眨眼的畜牲!伤天害理哩!千刀万剐哩!你们长的人模狗样,净干见不得人的事!你们说是帮助俺们,其实是在祸害俺哩!你们比刽子手还刽子手!你们就是些魔鬼!是魔鬼生魔鬼养的!”
老人越控诉声音越高,直到嗓子沙哑了。
最后,老人用手捶打着地面,他说不出来话了。
孙子脸上挂着泪痕,他把老人搀扶起来,让老人平复一下情绪。
孙子知道,当年,日本人就在这里进行了一次集体大屠杀。村里的老人以及老人的父亲,老人刚成亲的媳妇,村里的妇女和她们怀里的婴儿,几乎无一例外都被日本人屠杀在这里。
几十年后,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老人相继去世。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段惨痛的历史了。有几个记性差的早已遗忘了这段历史,老人不想遗忘这段历史,他竭力想让孙子记住这段历史。
当天晚上,老人就睡不着了。他躺在土炕上碾转反侧,脑子里充塞着乱麻样的东西。半夜时分,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海湾里传来各种不同的哭声,不屈的叫骂声,婴儿的啼哭声,以及碎心裂胆的惨叫声。里面夹杂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哭喊声,声声敲击着老人的灵魂。老人一骨碌爬起,跌跌撞撞扑向海滩。
外面尤其静谧,一轮明月当空而照,海水波澜不惊。老人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他极力分辨着眼前的情景和刚才的梦境,当再次竖耳听海湾里的声音时,却怎么也听不到了。
老人回到桥头时,一切如初。他在桥上面踟蹰了一会儿,蹲了下来。远处,一片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