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相依为命(中篇小说)
一
石榴树枝条,噼里啪啦抽打着玻璃窗,把老三惊醒。
天刚蒙蒙亮。台风酝酿着,准备强势登陆。电视台气象台,三天来一再提高预报等级,台风却盘桓在台湾海峡,缠缠绵绵,神秘莫测。
暴风骤雨中,大把树叶被吹落,在院子里回旋。有的粘到窗玻璃上,斑斑点点的。
老三的父亲丁忠明当年建房时,种下这棵石榴树,取多子多福寓意。老爷子含辛茹苦七十年,养五个儿子,落实子孙满堂的宿愿,一个个开枝散叶。
老大、老二和两双,都已搬入村东头伟光大厦,那是村里的联建房,质量不错。两双办厂,手头宽裕些,买了别墅,还没装修。只有老五像条吸盘鱼,贴在父母身边,舍不得长大。
丁家保持传统习俗,由娘舅林春桂主持分家。老大木讷,老二谦让,本来就快人快语爱抢话筒的老三,先开了口。老三说自己念旧,住落地屋出入方便,不想搬。他和兄弟们协商,老屋让他顶,差额由他支给各房。今后照顾父母也以他为主,父母百年送终的坦场,就摆在老屋这边。
老三不买新房,是他心里有个小九九。做工匠的人,劳力兑伙食,赚的是辛苦钱,没有多少积蓄。儿子一路读书,费用大不说,也不知道落实在哪个城市,到时候,他准备助儿子一臂之力,给他买套房子。
一大家子感情不错,加上经济还宽裕,大家都同意,没人和他计较什么。
按理说,老屋归谁,该由老大先挑。可老大近年来身体不如意,病病歪歪的。大嫂听娘家老人悄悄说起,这老屋路冲厉害,不吉利。还是搬个新家好,换换环境。平时节,他们房间里,门框、窗棂、柜背上,就贴挂许多神秘的符箓咒语,用来祈福消灾。信则灵不信则泯。所以她不吭声,随老三的意思。
当年老爷子建房子时,这里没有路冲巷冲一说,周围都是广阔的田园。后来大片房子落成,道路拓宽许多,小路变成大道,路灯明亮,汽车凶猛,气势汹汹的,无形中多了许多煞气。老三骄傲地想,自己作为几十年的装修工,略懂化解办法。他考虑过,在屋前栽排灌木就可以挡煞,无碍的。
以前听到石榴树枝条轻柔拍打窗玻璃时,老三就想抽空打理一番。可每天早上背起工具袋出门,就忘了这事。在路上开车时会想起,回到家,疲倦得要命,吃过饭喝个酒,倒头就睡,又忘记了。健忘,成为许多人的通病。
杨柳花在厨房忙碌,见老三还在赖床刷手机,就拔长高声吆喝他:“爬起快,去妈那里看看咋样了。”
老三从沙发上爬起,搂住老婆肩膀,看窗外黑云压城:“手机上说,海边人等台风,像姑娘等男友,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
杨柳花说:“丁福贵,还不看你娘?倒有工夫在这里闲拌。”
老三在兄弟里排行第三,叫顺口了,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叫丁福贵。倒是在他皮的时候,老婆会直呼其名,以正视听。
丁忠明是粗干人,没文化,给儿子取名字,简单直白,老大、老二、老三、两双、老五。取到老四时,没有按部就班,避开忌讳的四字,取了个两双,成双成对,大吉大利。
大舅舅是伟光村小的民办教师,也算断文识字的读书人。他实在看不过去,给外甥各个取名。老大生下来时,是个大胖阿福,叫了丁福世。接下来,生一个,是男孩。再生一个,还是男孩。干脆顺着富贵荣华叫下来,丁福富,丁福贵,丁福荣,丁福华。但实际用途不大,除入学、办身份证、结婚证用到,大家还是按原来顺序叫。人在墙围外,叫老三去做装修,拔长高声吆喝一声:“老三。”
“哎。”
“走出快。”
“哦。”简单明了。
二老当年想生个女儿宝,老了闹暖一些,一直没能如愿。奇怪的是,丁家世世代代男儿种,家族中,几十年一直生男儿。都说多子多福,但男儿活动量大,胃口也好,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吃饱才是硬道理,一个个能十脚周全养大就不错了。丁忠明省俭,哪个儿子咸菜夹多一餐,箸敲就蹦过去:“吃省来,这么会吃,你猪啊!”
丁忠明少年时节开始做大木,老三是他的嫡传弟子。那时,建筑行业分工细,起屋还是木制榫卯结构,做大木的大老司,地位显要,起屋上梁,赚大钞票,相当于木匠行业的领军人物。大木老司瞧不起做圆木、做方木的老司儿,老司儿是指小老司,有时和年轻有关,也有等而下之的鄙视链意味在里头。
做方木的,只会做间底家具,在人家室内操作。
做圆木家什的,只会蹲在家里箍桶,用细雅的软刨,擦擦擦的,刨去木片的毛刺,剃剃光生,慢工出细活。
做大木的,则是光着膊子,显出一块块腱子肉,大滴汗水顺着胳膊挂下来,一下一下,把弯弯曲曲、刺里夹鼓的木条,刨得光光生生,留在地面一大堆刨花。
翁阳县有首童谣这样唱:“骑古解古(拉锯子的模拟声),解板老司着红裤,打个嚏,红裤头扯了末那么细。”
这就是大起大合的生活,有种气概在里边。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这才是木工老司。三个分支工种,断断不会串行,也串不了行。木工都要学三年才出师。有些“黄馒头”老司,三年出不了师,那就学五年。五年再出不了师,改行,学别的手艺。“黄馒头”蒸生了,就一世人蒸不熟,得做别的行业。
在老三的印象中,做大木的大老司丁忠明,春夏秋冬戴顶帽子,状似喜鹊脑袋,人称喜鹊帽。他的眼睛有点斜视,这种眼病形成的一个原因是,小时候母亲家务太忙,要做饭、洗碗、织布、烧猪食,往往让婴儿躺在床上自己玩。房间里只有煤油灯一个光源,在微风中摇曳,黄豆大的灯芯,吸引孩子的视线,一直盯着不动,容易导致斜视,在民间叫做推眶眼。这不影响他瞄木条、弹墨线盒的准头。
二
丁忠明年轻时手艺高超,脾气暴躁,嘴巴又碎,斜着眼看人,一看不爽,就发脾气骂人,操起手头家什,劈头盖脑砸过去。他对儿子、徒弟是这样,对老婆也是这样。
老三曾经悄悄对杨柳花说:“现在看来,老爷子情商低。”
杨柳花说:“过去哪有情商,是现在人矫情。过去教书先生还抽手掌心呢。”
家里吃阵大,丁忠明没钱供他们读上去,儿子大多识几个白眼字,就随他做了农民,或是木匠,手粗糙,心也粗糙。像老三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在工匠里也是另类。他和老婆爱看书,爱琢磨,紧跟形势。他说自己是被木匠耽误的文学青年。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少年时,有一段时间,他学着写诗,尤其和小学同学、邻村二丫杨柳花,在同学会勾兑起来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诗兴大发,放下锯子写诗,结果被他爸发现。老三性格软弱,被同学打痛,蹲在教室门口哭鼻子,都是豪迈的杨柳花,一把揪住他耳朵,把他带回教室。
丁木匠性格像二踢腿,一点火就炸,特别容易暴躁。他嫌老三误事,几下把本子扯碎,扔进镬灶窟洞烧掉。从此老三只看不写,但还时时容易萌动,冷不丁抽风式发作,想读读诗。杨柳花当年喜欢倚他肩上听他读诗,表扬他声音有磁性。读书时,老师上课都讲土话。所以他跟电视学的南普,荒腔塌板烂口风。他明白,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近年来,装修业生意特别好,买到新房的要装修,租房的也要装修,前些年买房子的,住旧了也要推倒重来。许多什么都能上手的老司头,也就做了包工头,带着一队老司,拉起松散型的队伍,转战城市近郊各地,忙得不亦乐乎。
现在装修业属于组合工种,更像小朋友搭积木,斧头锯子墨盒刨早就淘汰。泥水、大木、水工、电工,不管材料还是工具,一批批升级换代。所有装潢材料都加工过。现成的复合板,都不再用锤子,他握一把钉枪,啪啪啪,射击似的完成工作。老三有灵性,头头会,装潢时缺什么,他就顶上去,一是性格糯懂随和,二是能赚的钱,干嘛不赚,技多不压身。
昨天是周五,高档小区物业管得很严,禁止装修工周末施工,避免住户投诉噪音。昨晚上他放松下来,喝过两瓶二锅头,躺在沙发喘热气,鼻孔里呼呼作响。他本来眼睛就细小,眯缝成一条线,涎着脸对杨柳花嘿嘿笑:“老婆,才两小瓶我就醉,明显感觉自己老了。”
他希望老婆恭维他,你还不老,强大威猛。
结果老婆压根儿没给他面子:“你想喝多少?几十岁的人,只当自己还是后生儿?等会儿又叫头痛。呼噜打得山响。”
“不会的。我虽然不是后生了,但现在不都流行微吗?微博、微信、微商、微视频。我也微,微胖、微中年、微暖男、微呼噜。”
老婆气哼哼:“微你个头,微呼噜,隔壁老王都没你响。”
“你怎么知道老王呼噜没我响?”他抓住话柄。
老婆知道自己说错话,正想辩解,老三已吹风笛一样打起呼噜。她顺手扯过羽绒被,蒙头蒙脑给他遮起来。
近几年,老三吃得好吃得多,不知不觉中,发福了许多,和以前相比,模样变化很大。本来蛮俊朗的小伙子,已经成为油腻大叔。头发也变得稀疏,开始地方支援中央。自己看着也郁闷,让老婆网购剃头剪,套上护罩,早上起来,在卫生间洗漱时,过几天给自己剃个寸头,省钱又清爽。
老三眼睛清澈,闪闪发亮,两腮帮各有一块嘟嘟肉,看着特别喜气。他的社交能力非常神奇,讨人喜欢,异性缘好到让人叹为观止。不管是姑娘大嫂,他笑微微,轻悄悄一两句话,就让对方信任他。杨柳花评论他,骨子就是供销员的料。
每次喝酒后,老三担心老婆嫌他臭,都自觉自愿睡在沙发上。沙发睡不安稳,粗短的脖子搁在僵硬垫枕,呼噜声赛过台风,高一声低一声,老婆说他:“就像一列动车拔过去。”
其实,平时在床上,他呼噜也没减轻过,有时他还被自己的呼噜吵醒。黑黝黝中,看清四周熟悉环境,再迷迷糊糊睡着。妻子从没嫌他打呼噜,有次还忸怩着说:“如果你回来晚了,我睡都不踏实,听到你呼噜才睡着。”
他听着就很激动,说:“这太容易了,录到你手机里去,平时如果失眠,打开一听就睡着。”
老婆愣了半天:“你傻吧,我故意这么说,是给你面子,你还当真了?”
他凑趣:“我怎么听不出你诳我?逗您玩呢。”他也不认输。
儿子丁金生在吃饭,笑嘻嘻听他们逗嘴:“爸,打呼噜影响身体,有空去医院看看。”
他对儿子说:“等你当了医生,老爸就去看。丁博士,请留头个号给我。”
丁金生成绩很好,在班里数一数二,中考时,高分考上省立沙洲市一中,高一开始住校,一周回来一趟。丁金生高一时,就已经打定主意,立志学医。
四十多年前,经过漫长艰难的考证,这一脉丁氏大宗,被确认为回族后裔一支,高考可以加分,也是一个助力。
老三对儿子说:“你只管放开读,能读多高就读多高,我们都会培养你,最好一直读到博士。老爸这世人没机会读上去,特别辛苦,背榔头,做大木。你要争气,让丁家出个院士。”
儿子笑嘻嘻挡开他的手舞足蹈:“爸,我灵清的。做医生,就是逆水行舟,没有哪个不读博士的。你不用施加压力,我是懂事孩子,哈哈。”
儿子是老三的骄傲,平时谁都不敢和他聊丁金生,只要提个头,他就和唐僧一样,下巴须放下来,米碎念,米碎念,从头夸到脚,夸起黄鱼冻一样,让你头都听成蜡盘唱片。
听到儿子的回答,老三开怀大笑:“那我们放心了。”
三
老三说话时,习惯看看老婆的神色,老婆表示赞许,他就发扬光大。如果老婆表情嫌弃,他就适时收敛。他做人谦卑,说话很少用我,习惯说我们,这也是老婆的要求。她说:“我们夫妻同心,是一体的,你以后说话不要老是我怎么我怎么,要说我们我们。”
有时老婆忙烦起来,叫他洗碗分担家务,他害怕洗碗,就逗老婆:“我忙着呢。”
老婆很稀罕:“在家你忙什么?”
他说:“在剃我们的胡子。”
“切,你那几根,叫胡子?你应该回答,我在剃我们的猫须。”
老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想得开,怎样都能活。做个装潢工,自由自在。他把想法藏在心里,不轻易露出来。唯有一点尴尬,就是觉得胡子太稀疏,担心别人说他娘气。少年时他偷偷抽烟,学徒工一出师,他就公开抽烟喝酒,让自己显得粗犷起来,改变太细墨的形象,在行业也合群一些。
成家后,他常拉着老爷子,你一支烟我一支烟,你一杯酒我一杯酒,喝醉了吹会儿牛,倒也十分有趣。老爷子摆手说不抽了,他很殷勤地要他再抽一支。老爷子说:“你想抽死我,继承我的锯子墨盒和刨。”引来哄堂大笑。老爷子现在温和不少,也会开时髦玩笑了。但他对其他儿子依然不苟言笑,只对老三没办法,他吃不消老三,一直说老三是鬼灵堂。知道老三真心待他,孝敬他,老人当然有感觉。
过去,母亲和杨柳花,知道爷儿们好喝一口,年年张罗着做酒。播种,割稻,打谷,煮饭,做糟,烧酒,酿一大缸米醴琼,香味浓郁,和着桶壁写有“丁三房”的巨大木桶飘出的腌菜味,相映成趣。
那幼稚的“丁三房”,是老三小学一年级的笔迹。那时他刚会写毛笔字,学校回来,书包都没放下,端着塑料砚,擎着一毛二的小楷毛笔,自作主张蹲着写上去。真杉木板,墨水一下渗进去,也是力透纸背。老三很喜欢这只木桶,很大,足够蹲进七个小毛头。腌咸菜,菜蕻,菜梗,特别有味道。他担心分家时父母忘记他,早早号下“丁三房”。
一个大家庭,一个小社会,有官员,有老板,有赌棍,更有从事底层靠手艺吃饭依然挚爱文学的老三;有夫妻真情,手足之情,母子真情,也有毫无血缘的情感——妯娌之间,老三夫妻与养女之间,还有邻里之间,亲戚之间……总而言之,人世间的情感,甚至因为利益牵连出的情感,如同学之间,企业家之间,与债权人间……都在文中得以体现。记得司药老师曾经评价乔老师的一篇小说——清明上河图般细碎而清晰的市井人与事在作者笔下生机盎然。而且此文的波折可谓重重叠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甚至波涛汹涌。直至结尾,又掀起波澜,留下悬念。好有看头的小说!佩服至极!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相逢未纵谈天口,
且道今春卧锦江。
依旧绿槐阴下坐,
可堪白日暗中降。
为郎我欲居三品,
得郡君当吏数双。
命驾幸无千里远,
袁州虽好莫多撞。
一人楼头万炬红,
三山两石立云中。
夜瞻北斗光如昼,
晓看南箕影浸空。
匠斧应怜穿密网,
庖厨未必胜粗工。
何当早堕樊笼底,
莫作金乌玉兔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