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锅台转(散文)
父亲是一个标准的锅台转。
锅台转是我们山东老家的方言,意为绕着锅台干活的人。一般看到这个词,大多会认为是女性,乡村传统就是如此呀,男人劳作,女人持家,即便到现在,还有很多家庭过年待客时,女人是上不得餐桌的。
父亲的一生可以分为四个段落:1964年正月里当兵前,在山东家乡生活的日子;1964至1967年,在邯郸当兵的日子;1967年复员后,辗转多地工作的日子;2005年3月退休后的日子。
父亲是奶奶第四个孩子,大约十几岁时,爷爷说,等你高小毕业了,就跟着拉抽屉吧!拉抽屉也是当地方言,意为学中医。爷爷可是十里八乡都特别认可的中医,他行医多年,解救很多乡邻于病痛之中。父亲欣然应允,更加勤奋地学习。为了要一根钢笔,一瓶墨水,跟爷爷央求了无数次,爷爷都没有答应,父亲自然也知道,确实是贫困至极的家境不允许呀。除去他,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加上一大家人的吃喝用度,仅仅靠爷爷微博的收入,是十分艰难的。
父亲除去上学,还要干一些活儿,帮爷爷奶奶减轻负担。具体干了什么,父亲说得少,我也不太清楚细节。听到最多的,是当时挨过的饿。一大家人喝野菜汤,萝卜汤,个个撑一个大肚子,可不一会儿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年仅四十二的爷爷因病去世后,时年四十岁的奶奶带六个孩子,日子更是难以为继。
父亲说过很多次,爷爷去世后的那年秋天,他去泰安换山药干的经历。年近八旬的父亲,用双手撑着茶几,艰难地弯着腰,说,就是用这样头拱地的姿势,背着走了很远的路。当时也会感觉累,但不敢停呀,这背负的,并不仅仅是一百多斤山药干,还是一家人越冬的口粮呀。父亲的少年时代,如果他拟定一个标签,那注定是饥饿。
父亲当兵临走前,奶奶大哭了一场,她像失去顶梁柱一样,崩溃的哭了许久。奶奶舍不得父亲离开,也不得不让他离开。同样矛盾的心理,也是父亲的内心写照。父亲谈及当兵的三年,他未曾回过一次家,当兵三年历经的苦,走过的路,无不写着不容易。唯一不同的,是不管吃到什么,总算不用挨饿了。父亲最为不安的,就是挂牵远方的奶奶,还有一家人是否会挨饿,要如何熬过一天天艰难的日子。
父亲离开部队,并没有机会回家,而是被安排到承德某单位工作,一人打拼的日子里,注定是充满不平稳和不由自主。仅两三年的时间里,他多次经历调动。在成家育女后,终于在邢台农场暂时安家。父亲说过,当时就是借住在两间临街的平房,母亲像候鸟一样,冬日带着孩子过来团聚,春日带着孩子回家干农活。父亲主动担起一家人的三餐,在艰难的条件下,可以用至简的食材,做出家人既能果腹,又好吃的食物,父亲着实是费了很多心。
打我记事起,我是没有挨饿的经历的,反而是在父亲的眼皮下,做过很多顽皮的事。在煤球炉上,烤过粉丝,红薯,馒头,在小院地窖里勾苹果,在农场农田里,掰玉米杆,花生,西红柿。父亲看着吃得嘴巴黑黑的,弄得衣服上脏脏的我们,从来不生气,而是极尽所能的,带我们去摘苹果,买西瓜。每每食堂有了稀奇的食物,也会多多少少地买回来,给我们解馋。搬家到沧州后,我们餐桌上流转的,更多的是土豆,白菜,豆腐。城市生活唯一的改变是,我们拥有了更好的求学机会,而同样的工资在这里更加不耐用。尤其这时,双方的老人也到了需要照顾的时候,一份工资,多处花销,再加上我们上学的用度,还有一些不懂事的要求,更是让当时还年轻的父母发了很多愁。
在我异地求学期间,父亲为了给我带上可以吃很久的食物,做了咸带鱼和咸牛肉。母亲谈及往事,总说,原本你爸爸做饭很有数的,就是想着你能多放几天,就说,再放一些盐吧,别吃坏了肚子,再多放一些。在学校我边吃边吐槽,这是打死卖盐的了吗?太咸了。毕业后回家,跟姐姐妹妹又说及,小妹不干了,你吃的可都是鱼身子,鱼头鱼尾是我们在吃呢!你还抱怨。
等我有了小家,逐渐懂得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滋味,再回想当时收入微薄的父亲,供养我和小妹上学的同时,再给我做牛肉和带鱼,真可谓是我一人吃掉家人半个月的口粮。
不管工作多忙,父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做饭。他做饭很有准,多少菜是一大盘,一小盘,多少饭菜够多少人吃,多少斤肉炖一次,多少米焖一锅,多少面够蒸一锅。揣碱蒸馒头时,父亲揣碱面,母亲负责闻,什么时候都是正正好。父亲调馅,蒸包子包饺子,也是全家人都喜欢的美食。
婚后的我,一心扑在小家上,去父母家吃饭,成了每周一次。每次父亲都会让母亲提前问我们想吃什么,每次都会在我们进门前,就把好吃的摆上一餐桌,吃不了的,还强塞给我们带着走。平素是这样,老家一来人,更是如此,必须要做的,是炖排骨,炖肉,炖鱼,大烩菜,在父亲的潜意识里,少时不敢想的食物,一直是家人的最爱。每每这时,亲戚们总是调侃,你看这挣公家钱的,还要当锅台转呀。父亲听到总是微微一笑,不做任何解释。
退休后的父亲,很快转换了自己的身份,买彩票,练字,种花,看书,骑车子转圈,他的每一天都是同样的流转,自然也包括三餐。做我们爱吃的,孩子们爱吃的,是他的快乐。在我的孩子去外地上高中的三年,我有了每天中午回家蹭饭的机会,同样一进门都是听到母亲在碎碎念,菜熟了吗?孩子们快进门了。进到厨房,肯定会看到系着围裙的父亲在炒菜,我常在旁边看,问。父亲会耐心地说,他从不会介意我们不会做饭,而是以可以教我们一二而开心。吃饭时母亲会念叨,你爸做饭就是老把式,不会换样,我说,就是喜欢吃呢!天天吃都不烦。吃饱饭的父亲,会如常般说起家常,当年战友的名字,一共走过的地方,他都记得,他边说,我边用手机查了让他看,他笑着点头,嗯,就是这样的方位和距离。
特别珍惜这样的时光,上学时,会对父母有所惧怕,工作后,很快有了家庭、孩子,可以和父亲这样聊天的时间真是少之又少,我总以为,既然有了,那么这样的时间会很长很长,我甚至没有想到去记住他所说的细节,只是想着,没有记住又无妨,反正他还会说。
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竟然病了,病魔快速侵蚀了父亲的健康。手术后的他,只能吃少量的流食,仅仅一两口就不敢再吃。母亲和我们姐妹接手成了锅台转,父亲指挥我们如何做,怎么做,父亲会抱怨,咸了,淡了,我们会嬉笑着说下次改进。实则,我们也会暗暗着急,这并不是我们所擅长的,很多调味料不能放,食材少,还要适度的咸,来补充父亲缺失的钠。父亲常遥控指挥母亲做饭,而从来没有做过饭的母亲,属实在厨房流过很多眼泪,她多么想像父亲一样,利落地做出家人们爱吃的饭菜,可从切到炒,这一切流程对她太过陌生。突然起来的疫情,又加重了母亲的负担,我们谁都不能去,只能在各自家里干着急。
后来父亲住院了,他的三餐成为我们姐妹共担的要事。早中晚要怎么吃,我们都做好周密的计划,父亲虽然总说母亲做饭不长记性,但却独独吃母亲炒的菜。母亲负责炒,我们负责送,不管父亲需要吃几顿饭,我们都会及时做好,准时盛放到父亲的餐桌上。父亲的病,最为难受的,就是每天吃饭,用他的话说,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点地吃,怎么也咽不下。好不容易吃下去,肚子里又是一阵泛酸水,苦水的,弄得他想吃,却不敢吃。看着父亲如此,我们更如鲠在喉,可又想到需要长期照顾父亲,于是强逼着自己往下咽。每每此时,父亲总会关注地问,你们吃什么呀,我们都会装作很开心地说,吃的炒饭,包子,吃的面包,火腿;有时实在吃不下,就骗父亲说,刚刚你睡的时候我吃过了,吃的盒饭。父亲有时会相信,有时会趁着母亲来,暗暗叮嘱她买点或者做点好吃的,日子还长,别亏累坏了日夜守护在旁的姑娘们。
父亲住院前,正赶上我的儿子树要开学,父亲坚持包了树爱吃的茴香饺子。母亲常念叨,只要孩子们放假了,父亲就会担心他们的饭,总说做不了他们爱吃的包子,饺子,炖肉。
父亲离开的那天是清明前夜,中午从医院将父亲接回家,父亲躺在床上拼尽全力地喘气,我们姐妹分别抱着他的手脚,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傍晚时分,二姐说,咱爸看不得咱们不吃饭,我去做饭,咱们轮流吃。二姐做了一大锅西红柿鸡蛋面,我们轮流去吃,又守在父亲身边,待我们都吃饱了,父亲仿佛也感知了,猝然离世,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七十七岁,党龄五十五年。
父亲用最后一年的生命,手把手教会母亲做饭,自此,母亲替代父亲成了家里的锅台转。每次去看父亲前,我们都会商量,带什么祭品,姐姐说,新社会,新作为,父亲想吃什么爱吃什么咱就带,带什么都好。我们聚在父亲“战斗”一辈子的厨房,各自分工,共同忙碌,就像父亲还在时,一模一样。
正因为父亲经历过饥饿的日子,才会对一日三餐心怀敬畏,也因为父亲从做饭中品味过幸福的滋味,才会引领着我们都走入厨房,用最基本的食材,用最诚恳的姿态,用也许不够娴熟的手法,做出家人需要的食物,而品悟人生百味。
饥饿的时代已经走远,父亲的爱浸润在生活的点滴,三餐的滋味,从未离开。时间是最好的酵母,将爱发酵,成就了我们各自的平淡且幸福的日子。父亲离开一百天了,他的彩票事业仍在继续,他种的花,开了好几重,他教会我们的味道,充实了我们的三餐,让我们心怀感恩和思念,用心过好每一天。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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