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许家福。他好像一辈子都不走运。年轻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对象，问他什么条件。他很心高气傲地说：“一要出身好，必须是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子女也行；二要漂亮；三要有文化，至少初中毕业。”介绍人看了看他黑黢黢的脸，笑了：“你的条件也太高了吧？”他便又加上一条：“高了？还得是共产党员呢。”“年轻人共产党员很少呀。”“团员也行，思想要进步。”
　　 那介绍人注视着他那黑得像非洲人一样的脸说：“自己得有点数呀。我还真担心人家看不中你呢。”他自信地说：“我有身有个儿的，又是党员干部，贫农出身，我不怕人家看不中我。”
　　 打那以后，就很少有人来给他介绍对象了。
　　 一样不顺，样样不顺。他在村里当团支部书记，村里让他管计划生育。他进到人家里，跟人家妇女不知说的什么，把人家惹火了，被哄了出来。打那以后，他就灰溜溜的，抬不起头来。
　　 虽然他在村里还算积极，终日带领广大青年学雷锋，做好事，但是内心里却是愁云惨淡。
　　 时光像流水一样快，不觉到了而立之年，村里同龄的人，人家的孩子都长大了，他还是光棍一条。这时他真有点急了，希望别人为他介绍一个对象，哪怕条件差一点也行。
　　 苍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时来运转，三十一岁那年，东庄王媒婆登门造访。媒婆嘴巧得就像鹦鹉，死的能说活。媒婆给他介绍的是河北村的一个姑娘。这次媒婆没有夸大，也没缩小，基本上是实话实说，因为她想改变人们对她的印象。媒婆用学来的洋话说：“现在的时候，都兴男女自由恋爱，有本事的，都自己搞了。你是干部，又是积极分子，在村里也算好样的，那么多好姑娘，你不能自己谈一个吗？”许家福的心好像被这句话扎了一针：那么多好姑娘，就是没有跟他谈的。媒婆不客气地说：“这找对象也得先看看自己的条件。你是罗成，就会有一大群美女济你挑。你要是吃国库，一月拿个三十二十的，也有自动上门的。就算当个社办老师，每月拿个三块两块也好办。可是没有这些条件，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人家也未必同意。”
　　 这话可真地戳了他心上的伤疤。是呀，我当个团支书有什么用处？那么多好姑娘没有一个看上我的，都一个个嫁到外村去了。我何不辞去这团干部，当个社办老师呢？他是个老初中毕业生，当个社办老师应该不成问题。
　　 媒婆说：“你先找找支部，看能不能当个社办老师。弄上就好办了，弄不上我也把她带来，万一对了眼呢，那就是你的造化了。”
　　 于是他找到党支部书记华子尧，耷拉着肩膀，像个娘儿们似地苦苦哀求，要求辞掉团支书，去当个社办老师。
　　 谁知华子尧却说：“那可不行，村里就你还能顶起青年工作来。你不干了，没有合适的人选。你应该以革命事业为重，不要私心太大。”
　　 此时许家福不再顾及任何尊严，竟然像个孩子似的眼泪扑簌：“支书，行行好吧。眼看人家跟我同龄的都成家立业，孩子都那么大了，我还是光棍一条，俺妈妈都这把年纪了，为我的事愁白了头。要是再搞不到对象，打了光棍，一辈子就完了。”
　　 华子尧吃惊地瞪眼道：“许家福，我怎么看你变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时时想着党的工作，怎么老是考虑自己的私事呢？你好好干，总有看上你的。你就这样私字当头，威信降下来，婚姻问题就更不好解决了。”
　　 谁知许家福，堂堂一男子汉，居然朝书记跪了下来：“我给你磕头了。再不行，我就不活了。”他伤心地大哭起来。
　　 这华子尧也是个软心肠的人，他急忙把许家福扶了起来：“别这样，让我考虑考虑。”
　　 许家福站起来，泪眼朦胧地注视着书记。
　　 大约过了三分钟，书记说：“这样吧，团支书你先干着，你当社办老师的事，我跟公社里说说看。你可以又教学又当团支书，两下里兼着。”
　　 许家福转悲为喜，又要磕头。书记笑着说：“没想到你成了个娘儿们了，想老婆想疯了？”
　　 许家福得胜回朝似地转过身子，偷笑着走了。
　　 许家福实指望能当上社办老师，谁知华子尧到公社要求此事，公社领导说，现在社办老师已经超员了，不好办了。
　　 这消息传过来，兴奋了好几天的许家福一下子耷拉下脑袋，绝望地叹了口气：“命呀!”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天王媒婆又来了，她带了河北村的那位姑娘。许家福高兴极了。他不顾尊严，直勾勾地察看着那女孩子的脸。女孩子个儿不高，瘦瘦的，但还算好看。饥不择食的他心里咚咚跳着，他好像久旱的庄稼遇到甘霖，眼里放出期望的光，黯黑的脸也好像变白些了。
　　 可是，那姑娘一见他就红了脸，坐了不到三分钟就抬起屁股要走。媒婆急了，一把拉住她，叫她再坐一会儿。谁知姑娘一点面子也不给，转身跑了。媒婆追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姑娘说：“就跟黑煞神似的，俺看着害怕。”
　　 媒婆回来跟许家福说了：姑娘嫌他黑。
　　 这话像一把刀刺在许家福心上，他一下子焉了，满口是“命呀命呀”的。
　　 媒婆用手拢了拢头发，笑着说：“兄弟不要灰心，我再给你找，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不信找不到媳妇。”
　　 许家福得了一点安慰，慢慢平静下来。“嫂子，全靠你操心了。”他说。
　　 媒婆说：“要是说成了，你可得送我一条猪腿。”
　　 许家福：“嫂子放心，我白不了你。”
　　 过了几天，媒婆又来了。这回带来的是河西村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娇喘微微泪光闪闪的，背有些伛偻，好像身体很虚弱。
　　 许家福用饥饿的目光注视着姑娘的面部，姑娘自卑地低下头。因为姑娘还不算难看，许家福同意了这门婚事。不久就娶回家。他守信地买了一条猪腿送给王媒婆。
　　 结婚开始一段时间还不错，虽然姑娘有哮喘，但很老实，也能干，也孝顺婆婆。
　　 然而日久生厌，姑娘又不怀孕，许家福终于忍耐不住了，开始对妻子又打又骂，最后离了婚。
　　 村人都同情许家福的妻子，背后议论：“看着家福老实，那是表面的。他老婆可怜哟，一阵风就吹倒了，撑得住一个大男人拳打脚踢吗?”自那以后，他在村子里臭得更厉害了，没有人再敢给他提亲，王媒婆也不来了。
　　 许家福真的打光棍了。但是村里还是叫他当团支书，只是他再也没有当年那股干劲了。
　　 后来远房亲戚帮忙给她找了个外地的娘儿们。那女人还算老实。许家福对她也不错，所有的钱都叫她管着。可是过了半年那女人就带着钱跑了。据说那是个骗子。
　　 因为他没精神工作，他的团支书也叫党支部给撤了。许家福彻底沦为农村的底层。
　　 几十年过去了，他也进入老年，头发几乎全白了。他的母亲也为他的婚事愁出病来死了。家里空荡荡的三间瓦房，就剩下他自己。看来他的一生也就如此了。
　　 然而事物都是变化的。月亮缺了，还可以再圆起来；池塘干了，一场大雨就又灌满了。近几年上边扶贫，老人也有百多块钱的补助，吃饭不成问题。但是光靠这点钱不行，人总得有个来来往往。于是村里一位外号叫精明鬼的给他出了个点子。
　　 这天精明鬼来到他家，对他说：“大叔，你一个人过日子太孤单了，没有再给你提对象的吗？”
　　 许家福沮丧地说：“就这样的命了，这么大年纪了，谁看中个老头子！”
　　 精明鬼挤挤眼睛说：“大叔可不能灰心哟，人有三胜三败，花有重谢重开。姜子牙八十多了还当了宰相呢。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愿听不愿听。”
　　 许家福无精打采地说：“你说就是。”
　　 “是这样，现在网上提倡孝敬父母。我有本《二十四孝图》，上面有文有图，很适合孩子学习。还有本《弟子规》，也适合孩子学习。”
　　 许家福好奇地注视着精明鬼的那张光滑精明的脸，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这样，你不是老初中吗？底子好。你办一个学习班，就专门教孩子学二十四孝。村里人肯定喜欢，因为现在的人对老的太不孝了，都希望孩子打小受受这方面的教育，将来好孝顺他们。”
　　 “那不是义务教育吗？”
　　 精明鬼说：“不是，这年头都为了几个钱，谁去干那蠢事。咱是做生意，收费呀。”
　　 别看许家福年轻的时候那么进步，可现在也喜欢钱了，他觉得精明鬼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学习班怎么办起来呢，他这个人其实很愚昧的，让他做这样的生意，他还真犯愁呢。
　　 精明鬼看他犯难的样子，继续出点子说：“咱两人凑点钱，叫方木匠给咱做一套私塾桌凳，古色古香的。他那人好求，也要不了几个钱。再到网上买一批国学服，先买个十套二十套的，学生多了再说。咱利用孩子星期六星期天的时间教学，咱薄利多销，一天一人先收二十块钱。十个学生就是二百块，二十个学生就是四百块，一个月四个星期天，一月就是一千六，十个月就是一万六。我帮着你管理班级，生意好了，我要一点劳务费，百儿八十的，生意不好我就不要了。要是办火了，咱再加收学费。这样咱多少收入点，不比国家补助的那点钱强得多？”
　　 听他这么一说，许家福眼睛明亮起来，脸也不那么黑了。他说：“那就试试吧。”
　　 精明鬼说：“说干就干，做生意得抓住时机。我回家拿那书给你，你早一点备备课。我联系方木匠做桌凳，买国学服。”说完就跑了。
　　 剩下许家福，独坐在破旧的圈椅上，看着窗外的那棵老梧桐树笑了。心想，人一辈子还真像精明鬼说的那样，“人有三生三败，花有重谢重开”呢。嘿，姜子牙——” 两只喜鹊喳喳地叫着落到梧桐树上，好像来祝贺似的。他不由得笑出声来，哈，喜鹊呀，待我争了钱，也娶上媳妇，夫妻俩恩恩爱爱，就像你们夫妻一样，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精明鬼也真是个办事的人。他联系制作桌凳和购买国学服，很快就完成任务了。方木匠手巧，干活也快，家里工具也接近现代化了。他照着精明鬼在网上复印下来的图纸，仔细研究一番，答应最晚一星期做出来。精明鬼又不花钱地复印了《弟子规》和《二十四孝图》各二十本。
　　 一星期过去了。一切就绪，连学生也叫精明鬼招来了，十几个，都在五六岁上，有男有女。教室就在许家福的堂屋。每人发一套教材，又发一套国学服，说这些只供使用，不收费，学好了就交回。桌子是解好的木板做的，黑漆一漆，能照人影儿，很好看。精明鬼想得周到，又弄了一副孔子画像，挂在学生对面的墙上。
　　 开学这一天，许家福家里热闹极了。精明鬼买了一挂大地红爆竹挂在梧桐树杈上，点燃后，毕毕剥剥地响起来，就像过年一样。好多家长都送孩子来了。家长们带着殷切的希望，希望孩子成为孝子，将来不至于为孩子养老问题发愁。为此他们不怕花钱，况且收费也不多，每个学生暂交二十元。
　　 许家福黑脸上堆着笑。他热情地迎接每一位家长，向他们解说办学的宗旨，学习的内容，学习的好处。精明鬼在一旁不断地插嘴补充。家长们认真地听他们解释说明。有的说要在这里陪着孩子听第一课。许家福满口答应。他并不慌张，因为他早早地备好了课。
　　 学生们穿好了国学服，坐定。俯视，好像一只只小燕子落在那里。部分家长坐在最后排等着听课。精明鬼也在一旁欣赏许家福讲课。
　　 一身孔夫子打扮的许家福开始讲课了。他拙笨地学着电视上私塾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教学生念《弟子规》。小孩子也学着老师摇头晃脑地念起来。
　　 许家福：“我念一句，你们也跟着念一句。——弟子规，圣人训。”
　　 孩子们：“弟 ——子——规，圣——人——训。”
　　 许家福：“首——孝——悌，次——谨——信。”
　　 孩子们：“首——孝——悌，次——谨——信。”
　　 许家福：“有——余——力，则——学——文。”
　　 孩子们：“有——余——力，则——学——文。”
　　 许家福：“父——母——呼，应——勿——缓。”
　　 孩子们：“父——母——呼，应——勿——缓。”
　　 许家福：“父——母——命，行——勿——懒。”
　　 孩子们：“父——母——命，行——勿——懒。”
　　 许家福：“父——母——教，须——敬——听。”
　　 孩子们：“父——母——教，须——敬——听。”
　　 许家福：“父——母——责，须——顺——承。”
　　 孩子们的清脆的童音给这原是死气沉沉房子增添了生命的气息。家长们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许家福也青春了许多。他看到家长们那么认真地听课，感到舒适和自豪。他好找到了一种感觉，便开始照着课本的翻译解释原文。与其说他是给孩子作解释，倒不如说是讲给家长听。
　　 “我说说这几句话的大体意思。《弟子规》这本书的内容，是圣人对学生的训示：首先要孝敬父母，尊敬兄长，其次要对己谨慎约束，对人诚实可信。处事要博爱民众，并亲近有德行的人。做好了这些如果还有余力，就去学习文化知识。当父母呼唤的时候，应当即刻答应，不能迟缓；父母让做的事，应当立即行动起来，不能拖延偷懒。对父母的教诲，要恭敬地听明白。对父母的责备，要顺从地接受。冬天寒冷的时候要照料父母，使他们温暖，夏天炎热的时候就让父母清爽凉快。早晨要向父母请安，晚上要侍候父母安眠。听懂了吧？听不懂不要紧，先背下来，慢慢就懂了。我再领着大家念几遍，好好记着，背下来。”
　　 于是他领着大家又念了四五遍。孩子的记忆好，几遍之后就有背下来的了。
　　 精明鬼看着表，小声告诉许家福 ：二十多分钟了。
　　 许家福恭敬地鞠了一躬说：“下课。”
　　 下课后，家长们拿自己听课的感受跟许家福作了交流。大家交口称赞，说是真好，这样孩子打小知道听话，孝顺父母，免得在社会上学坏了。精明鬼也说：这是最基础的教育，学了国学一辈子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