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蔡琳一言不合就开会，这是他们一干人等都领教过的。
　　 蔡琳是高强的夫人，本科学历，原畜牧水产局局长，现在是万林酒店创始人。性格豪爽，有优秀的计划能力和实际操作能力，喜欢开会。
　　 上一次，酒店开业，她长篇大论的会议差点儿把胆小不敢去厕所的两个服务员小女生憋到住院，高强也急得像猴抓热灯。这不，他们是怕鬼闯进了乱坟岗，蔡琳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就是一个服务人员不小心把围裙忘在包间的餐桌上吗？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就像飞来一只蚊子，非得架大炮来轰，小题大做。难怪是局级干部出身，屁大点事儿，又是搬桌子，又是挪椅子的，再开上半天的会议，有这个必要吗？”
　　 高强手扶着厕所外面的墙壁，嘴里非常不乐意地嘟囔着。
　　 高强本科学历，曾在县委某机关任职，后下海经商失败。现在一边努力地把经营的公司拖水上岸，一边吃夫人的救济粮。熊猫血型，性格开朗。
　　 他看不惯老婆大人因职业习性而落下的毛病。就在她刚拿出演讲稿准备开会时，他假借接了一个电话，跑了出来。
　　 关于这个酒店的投资问题，高强与蔡琳虽然是两口子，意见还是不一致的。高强这些天憋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的夫人怎么说也是畜牧局局长出身，投资一个小得可怜的酒店，他的面子上都挂不住。他的想法是，现在虽然做生意小失败，手头上没有那么多钱，总有一天，他会发光的。等挣足了钱，再投资一座地标性酒店也不迟。蔡琳偏不，她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与他一起跑出来的还有黄含。这会儿他们更是患难兄弟。他们两个都受不了她短话长说，动辄就以马拉松式会议来解决的习惯。
　　 黄含是高强的生死之交，也是他的铁杆保皇。性格稳重，足智多谋，被高强忽悠着拉上贼船。
　　 其实，他们哪儿都没有去，就一直蹲在厕所里，给她个小鬼不露面。他们半盒烟抽完，才感觉腿已经麻木得不听使唤，只好身体贴着墙壁，溜着墙根慢慢走。
　　 不管怎么说，蔡琳的魄力还是不可否认的。酒店在她的一番努力下，虽然费了一些周折，总算搞起来了。这其中又是盘店，又是装修，又是办证照，又是买厨具等，虽然黄含出了不少力，她可是费了不少脑筋。
　　 高强在这件事情上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起的作用不大，就是设计一个厕所的标识。这也和他商场失意，蔡琳不忍心再让他分心有关系，高强有理由相信这一点，因为蔡琳处处为他着想。既然老婆大人如此看重自己，他决心拿出满满的诚意对待这件事情。毕竟男女有别嘛！如果标识不明确，一旦有人不小心进错了，会很难为情，对以后的回头客有很大影响。蔡琳给高强的任务就是要让顾客一看就分辨得清，不能太俗。他想破了脑袋，终于绘制了中意的标识图案。他把男厕所设计成一个漫画式的烟斗，把女厕所设计成高跟鞋。也是漫画式的。
　　 高强对自己的杰作欣赏了好久，估计老婆大人的会议开得差不多了，才慢慢腾腾地往会议室里走。他一边走，一边猜想着，总共才几个人，跑出来两个，会议室里稀稀落落的，替她感到怪凄凉的。毕竟自己老婆都是经过大场面的，无论往哪儿一站，都是聚光灯所照射的焦点。在哪儿开会，不都得掌声雷动，前簇后拥的。
　　 “回来了？”蔡琳一脸的凛厉。很显然，她愤怒了。
　　 高强清楚得很，这一次一定会被她点名批评。批评的内容他都能揣摩个差不多，譬如：在会议的紧要关头，高强同志、黄含同志，不辞而别，这是一种极度涣散的思想，没有集体生活原则，不能顾全大局等雷同的话。
　　 “嗯！我回来了!”高强看见老婆真的发火了，吓得也不敢大声说话，猥琐地站在门旁边，像一个违反课堂纪律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
　　 “回来就好，在前面站着。”蔡琳圆瞪着愤怒的眼睛示意了一下。
　　 高强往里凑了几步，站在蔡琳后面，面对坐着的两个高薪聘请过来的大厨，还有海选入围的几名服务员小姐姐，被老婆摆弄成这种狼狈相，挺难为情的。这时候，黄含也走了过来，正准备趾高气昂地走进会议室，看到高强在前面站着，嘴里哼着的曲子立马按了急停键，非常识趣，非常乖巧地耷拉着脑袋，站在离高强不远的地方。
　　 “饭店才刚刚开业，有一些细枝末叶还没有完全到位，员工思想不能进入状态，在会议的紧要关头，高强同志、黄含同志不辞而别，这是一种极度涣散的思想，没有集体生活原则，不能顾全大局，必须给严厉批评。”蔡琳气愤地用两个手指敲着桌子，就像在召开批判大会。
　　 蔡琳的讲话几乎是高强脑子里过滤的原版。差点儿笑出声来。一股亢奋的气流顺着气管往上喷涌，被他屏息压了下去，手掌条件反射地捂了一下嘴巴，佯装皮肤过敏，揉了揉嘴巴，又垂了下去。
　　 “下面开始开会。”
　　 “什么？原来还没有开始？”两人差点儿晕倒，脑袋软弱无力地耷拉着，像霜打的茄子。
　　
　　 二
　　 酒店里的硬件和软件设置直到正式挂牌营业才算告一段落。硬件包括酒店里的招牌，每一个画框的布局，软包间、硬包间、贵宾包间的装修。大到桌子，椅子，音响、影像，小到一包餐巾纸都要想得周全。软件包括各位员工上岗前的培训，健康证的办理，疏通各种各样的关系等。家有家规，行有行规，酒店也是如此。每一样，每一个细小的环节都决定他们的成败。
　　 在酒店的最大一块LED上，不知道是哪个狗头军师给策划的，不间断滚动着蔡琳会议上的讲话。那一个个的场面都宏伟壮观。讲话的状态也精神倍至。会议的内容不同，会议的场景也不同，但都离不开畜牧、水产、养殖。她讲渔业的前景及各种鱼类的科学养殖方法；讲山羊的发展史和育肥技术，讲牧草的品种、种植和牛羊的关系；讲母猪、母牛的催情技术及分娩后的管理，讲全价饲料和自配饲料的成本及肉食比，讲养殖业的蓝海和红海及当前面临的严峻形势等。
　　 这个操作高强不知道，黄含更不知道。本来，高强有自己的事业，黄含只不过是应约打打酱油，纯粹是蔡琳一个人在唱的独角戏。后来，高强听别人讲是风水先生给掐指算了算定的主意。一个风水先生能不能扛起策划这杆大旗姑且不说，在酒店里播放养殖方面的知识就是乱弹琴。她可能是太自我感觉良好了，总认为无论在哪儿都凝聚着主角的光环。高强气得差点儿骂娘，拍着桌子嚷嚷着：“独裁，简直是独裁者！没有一点纪律约束性，没有一点团队精神，至少也要给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吧！”
　　 “影响力，我要的是名人效应，你懂不懂？”当高强待气焰消得差不多，鼓足勇气找蔡琳理论的时候，蔡琳祭出最权威的论据大棒说，“赵忠祥开面馆，就在大厅里播放关于他的访谈节目；孟非开面馆，就播放他拿手的好戏《非诚勿扰》等，这不充分说明经商也要整合优质资源吗？我的专长就是大大小小的会议。”
　　 她的一番颇有道理的话占据上风，弄得高强一点脾气都没有。也别说，这一神操作还真吸引了不少顾客的眼球。凸显成效的是在刚开业，高朋、贵宾来捧场那几天，尤其是当畜牧业单位带着牌匾来祝贺，看到她意气风发的讲话时，简直就是在现场聆听她电视电话的扩大会议，个个听得聚精会神，也忘记了推杯换盏。待到她讲话高潮时，掌声海啸一般疯狂。
　　 蔡琳用一副胜利女神的姿态向反对她的人撇了撇嘴，得意地笑了一下。
　　 这种乐观的局面一直持续了大概半个月，待贺喜的亲朋好友来得差不多，才算繁华落尽。
　　 那时候，一个粗门大嗓的人唤醒了他们。他看得实在厌倦了，高喊道：“你们这群神经病还让不让我们好好吃饭？弄一个素不相识的娘们儿在这儿讲养殖，可能又是一个什么‘砖家’，与我们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让他们几个人方悟，她的会议视频之所以受人们的追捧，那都是圈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有一些是她的部下，当然明智着哩！他们看似热血沸腾，大半的水分是面子。他们同时也明白一个道理，蔡琳虽然是公众人物，毕竟是小众。甭说你是一个畜牧局局长，哪怕是县长，大伙儿都未必认识。即使认识，也俘获不了多少人的眼球。因为她给人们带不来欢呼，带不来激情。他们这些人热捧的是媒体人，是小鲜肉，是神仙姐姐。像人家鹿晗等一线流量明星随便到哪个剧组拍几张面瘫脸都是几百、上千万，这才是人们追捧的对象。赵忠祥、孟非、王宝强等在自己面馆里播放自己的视频也没有错，因为人家是尽人皆知的公众人物。这种创意不仅能提升他们小店的知名度，让在里面吃饭的人也感觉倍有面子。虽然不能和崇拜的偶像面对面，但可以在他们的经营场所当一回上帝。为人之上，意欲何求？蔡琳不去广纳谏言，仅凭一个风水先生几句风飘飘，雾蒙蒙的话就大做文章，简直是东施效颦，有点偏颇。
　　 “这家酒店终于学乖了，满满的诚意。”一个肯定不止一次光临这个酒店的年轻人指了指屏幕称赞道，“以前不知道天高地厚，弄个婆娘讲个没完没了，还以为多高大上呢！就是省长讲话，也没人几个人认识，更没有人买账。百姓过的是百姓日子，寻求的就是一个刺激。早换成娱乐达人，早就圈粉无数。没有红星当头，就没有歌声嘹亮。”
　　 此时，屏幕上播放的是脱口秀大赛，露脸的也都是海选新秀。
　　 “我倒没觉得他哪儿学乖了。我看见的倒是咱们这些回头客的钱还没有把他养肥，养壮，就变得傲慢了，让我们感到寒心。”说话的是一个前额败顶的中年人，他因为头发脱落的原因，发际线明显向后移了很多。他没有看屏幕，而是扫视着一盘盘的饭菜，不屑地用手拍打着桌子嚷道。
　　 “服务员！服务员！”两个女人肯定关系很近，正在谈论最近发现她们家二婶有点老来俏，穿的衣服时尚了，脖子上戴着一个项链，闪闪发光，人也变得年轻了许多，也喜欢时常出门，就像模特儿走秀。议论的中心话题就是怀疑她戴的金项链有猫腻，八成是地摊货。其中一个女人听到对面的男人在叫喊，也回过神来，扭着脖子喊道。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领班的班长是一个小男生，他的积极性高涨，总想在任何方面都做到最好，以此在领导面前炫耀自己的业务能力，最怕的就是听到顾客这样的叫嚷。
　　 “你们的服务就是这般水平吗？”那个女人的脸上分明有了怒气，不依不饶地继续嚷嚷着。她的头部颤动着，一簇浓密的刘海也跟着忽闪忽闪地波动着，“这么烫的一盘子臭鳜鱼，你信不信我一下子就倒进肚子里？”
　　 “不相信。”那小男生强装笑脸，摇摇头，心里惴惴不安，被她的一席话整懵了，不知道她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就好像正好不殃地走着走着，突然迷路了，认不清东西南北，便更加陪着小心。
　　 “既然不相信，为什么已经上了半桌子菜，而不给我们吃饭用的筷子？”
　　 “哦！”那小男生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确是除了成套餐具之外，别无它物，心里想，究竟是谁胆子这么肥，竟然敢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这不是在踢他的饭碗吗？他的怒火噌地冲破了脑门，向着下面喊道：“谁负责的七号桌，我要罚她到怀疑人生。”
　　 负责七号桌的是一个漂亮小姐姐。她自知理亏，也非常勇敢地承认错误，主动向顾客道歉。之后，她也感到委屈，陈述自己的理由，说昨天遭到父母的逼婚。那男孩长相不敢恭维，文化水平一般，也没有某项专长，只是他老爸开着装潢公司，家里面很有钱。父母亲就看中了他们家的钱，硬想捆绑这桩婚事。她心里烦，所以工作时就走心了。
　　 无论怎样，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责任。领班小男生本着脸子，气冲冲地说道：“情有可原，罚款是必须的，以儆效尤。就罚你五十吧！从当月工资中扣除。”
　　 “不要动不动就罚。”这时，黄含走过来说“在我的旗帜下，没有‘罚’这个字眼。我们只有奖励和感恩，讲求的是和谐。譬如，你发现了她的错误，你也要奖励她。”
　　 “她有了错，我还要奖励她？”领班的以为听错了，心想，这是什么谬论？便加重语气问。
　　 “是呀！你奖励她。她再因为你发现了她的错误而反过来感恩你，双倍返还。”
　　 “额！”那人琢磨着这个奇怪的逻辑，好像明白些什么。
　　
　　 三
　　 “大事不好！上面包间来了六个来路不明的人，他们个个都是大块头。”高强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拿着拖把，正准备去里面打扫卫生，这时候服务组的领班小男生慌里慌张地跑来，喘气也不顺当了，继续说道，“他们不按菜谱要菜，点的都是咱们没得有。这可为难住了咱们的大厨，一个个嚷嚷着要辞职。要知道他们可都是乘风破浪来的，经历过乌蒙磅礴大场面的，除了没做过满汉全席，什么没见过。没想到却在这里颜面尽失。他们这些人不是来捧场子的，而是来砸场子的。”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开业大吉的这几天，竟给咱们添堵，爷还不侍奉了呢！”高强将抹布扔到水池沿上，双手将拖把高高举起，做出打架的姿势。
　　 “别呀！想打架？这也不是咱们的待客之道。不管怎样说，进门就是客嘛！和气生财。再者说，他们人多，还在搞着现场直播，咱们得罪不起。”这时候，黄含两手端着一摞镶着金边的酒店专用制度表走了过来。他听出事情原委，接过话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