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高考的地点是在自己学校。稀里糊涂考完，我便匆匆回到宿舍，卷起被褥用麻绳一捆，又把书和杂七杂八的东西胡乱地塞进一个大网兜。那时我很腼腆，单独见到老师就会手足无措。拾掇完，也没和老师道别，扛起被褥，拎着网兜，走出了我起五更睡半夜的高中校园。
　　 我就读的是一所区办的农村高中，80年代初高考的入学率极低，县中一年也考不上几个，农村中学应届生高考剃光头是件习以为常的事。高考对农村中学的学生来说只是一种形式，考与不考结果都一个样，考完了，大家各归各家，各谋各的营生；它同时是一种象征，若不复习，我们的校园生活便从此结束了
　　 走出校门，炽热而浓烈的阳光照在我略显苍白而消瘦的脸上，乍被强烈的阳光照射，我有些头晕目眩。校园外，赤日炎炎，大地如烤炉一般；校园内，冬青树遮天蔽日，显得有些阴森。我总感觉校外校内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一时间，我跨越两个世界，巨大的反差让我陷入深深的迷惘。
　　 细细想来，我竟有个把月没晒过太阳了。站在学校门口，我还在纳闷：明知升学无望，可各科老师依旧没完没了地把各种试卷压给我们做。记得一些胆大的同学曾对班主任报怨：高考只是走个过程，何必把大家都折腾这么累呢？学习再用功，到地里刨上半年，还不是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听了同学们的埋怨，班主任没有半点恼怒，反而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应届生考不上是我们学校不争的事实，但高中教育承上启下，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读书不能急功近利，说不准哪天就用上了，全区8个公社有几人能上高中的？虚度时光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活态度。说到动情处班主任语调陡然升高，“‘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成就未来。’这句话永远都不会过时。”对班主任的话，我们连将信将都谈不上，当时，我们笃定地认为：老师之所以叫我们拼命读，还不是分数考好点他们脸上有光。
　　 边走边想，我身后浓郁的冬青花香渐渐变淡了。好久没运动，加之每顿都是梅干菜就饭，哪有啥营养，肩扛手提，我的身子有些发虚，没走多久，我便浑身湿透了。那件被我穿得有些发黄白底的确凉衬衣湿漉漉地裹着我干瘪的身躯。又渴又累，我在一棵乌桕树坐下，回望着郁郁葱葱的校园，我沉思片刻，竟用诗意的语言怅然道：永别了我的校园，今天我黯然离开，来日愿你辉煌如炬。
　　 我回到家里，没人问我考得怎么样。家人知道，学校已连续3年没有应届生考上学校了，再说我在学校也不是出类拔萃的，拿到高中文凭也属不易了，我是姐弟几个唯一上过高中的。家里有个高中毕业生，别人提起，做父母的脸上也有些光。
　　 我解开被褥，把它们晾到门口的竹竿上。反正不再读书了，生蛆也好，发霉也罢，我顺手把装书的网兜扔到墙角，扛把锄头到地里去了。水稻马上成熟了，地里也没啥活计，我在田埂上锄会草，实在找不出可做事的，百无聊赖地回家了。
　　
　　 二
　　 吃晚饭时，我跟父母说：明天我想到金华建筑工地打工。听说我要进城打工，父亲默默地抽着旱烟，半晌没说一句话。沉默让空气都变得有些凝重，还是母亲先打破僵局，她小心翼翼用试探的口吻对我说：“要不，先在家里看看书，若能考上复习班，明年再考一年，保不准能考上哩。”可怜的母亲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不愿错过，若是错过了，母亲就会觉得是她的罪过。哥哥姐姐没有机会读书，父母把读书出人头地的唯一希望就寄托在我的身上。
　　 “不考了，复习班不少人去年差个十几分，今年差个四五分，复习五六年，依旧没考上，我还是先打工，以后再学个瓦匠，这样是最现实的。”我态度决绝地说道。母亲叹口气，闷气不吱声地忙起家务。父亲依旧一言不发，木愣愣地坐在小竹椅上抽着闷烟，浓浓的烟雾慢悠悠地朝门口飘去，烟雾越飘越淡，一入竹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里在金华打工的人很多，几乎每个建筑工地都能找到熟人。第二天早上，我带了床被单、一张草席，又从米缸挖了一小袋米，对墙角的书本连瞄都没瞄一眼。哥用自行车把我拖到了建筑工地。工头打量了我一下，看着我细瘦的身材，他似乎有些不满意。见状，哥发了一圈烟，满脸堆笑地对工头说：“他虽瘦，但很有力气，挑100多斤粪桶走四五地不用歇脚的，他还是个应届高中毕业生。”可能我能挑担这句话打动了工头，他犹豫地对我说：“先干两天试试，若行，工钱一月一结，每天1.2元，工地不养闲人，你若不行，你另谋高就。”
　　 我成了建筑工地一名正式的小工，在工地上，小工劳动强度最大，因为没啥技术含量，工资也最低。工头安排我抬水泥，要求每次抬两包，我年轻气盛，每次都抬3包水泥，3包水泥足足有300斤。干了半小时，我忽然心血来潮，跟一位抬水泥的小伙子说：“我们抬4包看看。”
　　 “我无所谓，就怕你的小身板受不了。”工友不无担心地说道。
　　 “抬了再说，说不定受不住的是你。”我不服气地答道。
　　 看我们抬4包水泥，工地上人都放下了手中活，看我们抬。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没走几步，腿一软，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引得工友哄堂大笑。看我干活卖力，吃晚饭时，工头告诉：我可以在工地干下去了，一直到工期结束。生平有了第一份较为稳定的工作，我心中不禁有些欢喜，我这个“书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工地劳动强度很大，我的饭量自然也大。米是从自家带的，菜由工头提供。所谓的菜也就是一天三顿的猪油炒冬瓜。出来讨生活，有口咸汤热菜就心满意足了，白吃人家菜，谁也没理由计较伙食好坏。那时我每顿用饭盒蒸7两米，每次吃得都跟猫舔一样干净。
　　 读书时，我经常失眠，每次考试前都睡不踏实。到建筑工地后，没有休息日，每天至少干12小时繁重的体力活。每晚我都睡得跟死狗一样，连梦都没做过一个，做梦对一个生活底层出苦力的人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建筑工地离火车站不到一里路，我从上工以来，竟然没听到一次火车鸣笛声。我想一个人的失眠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假如每天干活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哪里还有失眠的力气。
　　 在学校我白白净净的，多多少少还有点书生气。建筑工地风吹雨淋太阳晒，几天下来我蓬头垢面，脸晒得漆黑油亮。脸黑了，皮也厚了，蹲在地上吃饭，听到开男女间的玩笑，也不会像初到工地时脸会发烫。生活的艰难去除了人性中很多虚浮的东西，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每天能体面地扛下一天的活，不让人说出半句闲话。任何事过了适应期，做起来就不像开始那么艰难了。半个月下来，小工的活我已做得得心应手。“打混泥土”（用铁锨拌混凝土）是小工最有技术含量的活，也是工地上最累的活，两人拉下弓步，沉底猛铲，顺势扬起，你起我落，只有配合得当，才能打出高质量的混凝土。“嚓啪”“嚓啪”，有经验了，闭着眼睛，仅凭铁锹声我就能知道干活是老手还是新手。
　　 20多天，家里捎来口信：说高考成绩出来了，全校应届生一个也没考上，我考得还不错，全班第4名，被学校复读班录取了，父母要我回去复读。我不假思索，一口回绝了。
　　 在工地上，我痛痛快快流汗，狼吞虎咽吃饭，吃下饭便有力气，拧干汗水就是钱，所有的付出都有真真切切的回报，这样的生活才是我需要的。傍晚，工头在我名字后面打的那个勾，我觉得那个歪歪斜斜的勾是世界上最美最动我心魄的图画。没过几天，父母对我复读一事仍不死心，叫哥到工地上带我回家。我毅然决然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就别折腾我了。”家人见我如此执拗，读书的事情只好作罢。
　　
　　 三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要说这工头，伙食虽然搞得不行，发工钱倒半点不含糊。发工资那天，工头破天荒地提前收工。我第一次领到了36元钱，我攥着那迭薄薄的钱，激动得浑身都有些发抖。这岂是普普通通的钱，它承载着我太多的东西，这既是我青春力量的彰显，也是我男子汉价值的体现。每一分七都是我累死累活得来的，我能养活自己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在我的血管里流淌。我虽然身上很脏，但我觉得自己每个细胞都很纯净，都很高尚。我借女工友洗发露洗了个头，穿上了那件的确凉衬衣，这可是夏秋时节，我唯一的“出客服”，平时哪舍得穿。走出建筑工地，走进了霓虹闪烁的闹市区。歌舞厅、大排档、电影院……红男绿女在初秋的夜里展示着她们的美丽，她们的幸福。兜里钱撑起我的自信，我昂首阔步地走在大街上，我感受到大城市的气息是那样沁人心脾。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那样地撩拨着我的心弦，我的每一个细胞都跟着街上霓虹歌舞。我不愿错过每个灯光闪烁的招牌。忽然，一块啤酒馆的招牌引起我的注意，招牌上醒目地写着：“新鲜生啤，口感纯正。”我思忖：啥叫生啤？带着疑惑，我走进了酒馆，装出从电影里学来的派头，人五人六地点了杯生啤。坐在巴台前，我抖着腿，轻声哼着：“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喽喂……”正等着品尝从未喝过的生啤，猛一抬头，我忽然发现一位穿着白色T恤，红黑间格裙子的美丽女服务员正笑盈盈地朝我走来。细一瞅，我头脑“嗡”地一下，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这不是我高中同班同学小倩吗？尽管来时，我用洗发露洗过头，闻起来是香喷喷的，但很多头发都被水泥浆结成了块，双手都裂了口，让美丽的女同学见到我这个样子，这脸往哪搁啊。我也顾不了啥生啤熟啤，头一低就跑出啤酒馆。人生中第一杯生啤没等我喝上一口，便这样有缘无分地与我擦肩而过。
　　 夜深了，街上已没有了我来时的那么热闹，凉凉的秋风吹在我的身上，我忽觉心意懒懒的。经啤酒馆一闹腾，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自豪感已荡然无存，我心灰意冷地朝建筑工地走去。那天，工地上活不累，我在工棚第一次睡得不踏实，我也是第一次在工地听了火车的汽笛声，高亢悠扬的汽笛声在秋夜显得有些凄凉，做小工当瓦匠的念头有些动摇了，除了在工地上扛活，我还有没有其他的活路？“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成就未来。”班主任的那句话不经意地浮现在脑海，躺在工棚的水泥地上，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蚊香的烟雾，我觉得这话在如此环境下想来是那样的飘渺，我只一需个翻身，就能把它压成齑粉。
　　 四
　　 10月初，家里来人说家有要事叫我回去一趟。“又出啥幺蛾子了？”我嘀咕道，虽心怀不满，我还是跟工头请了两天假。父母见我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说：征兵开始了，要不去试试，反正体检就两天时间，耽误不了你上工，若是体验不上，我们也就由你了。父母生怕我像回校复习一样一口回绝，虽然心里十分着急，说话的声调也尽量变得柔和一些。听说能当兵，我一下来了精神头。打小我就崇拜解放军，没让父母多费口舌，我就同意了。可能是应届高中生，带兵的军官跟我交谈一阵，说若体检合格就带我走。10月底，我穿着崭新的军装走进了向往已久的火热军营。
　　 紧张的训练执勤，让时间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一天晚上，我和全连官兵坐在团部的操场看电影，那是一部反映知青考大学的电影。这部电影竟激发起我考大学的念头。我想现在高考录取率提高，当年我的学习底子还不错，我的语文在全校大学预考时还是全校第一。当了几年兵，心气高了，再回建筑工地当小工，我真的有些不甘。考学是我最好的出路，万一考上了，我的命运便彻底改变了。思考了几天，我找到领导汇报自己想考军校的念头。领导非常赞同我的想法，他说，今年是军校考试改革的第一年，只要有高中文凭，所有战士都可以参加地方高考。领导问我有啥要求，我说：“能不能安排一个可以让我复习的工作？”领导说，正巧地方施工队到部队维修坑道，正需要一个战士监工，说是监工也就是每天安全检查，检查就当你运动，不会影响复习的。
　　 这半年，我除了在坑道做安检，一门心思地扑在复习上。读高中时，我没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学习纯粹是为了混日子；而现在读书，我目的性非常明确，只要我多努力一点，就离实践希望近一点。每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背书，晚上战友们早已沉入梦乡，我还在连队会议室刻苦攻读。
　　 7月初，北国的冬青树开花了，它的香味和高中校园时一样浓郁，只是在异地的花香里我闻到了希望，这花香给我的是满满的力量。没想到离开校门的3年后，我再一次走进了高考的考场。经过部队3年的锻炼，我的心理素质有了很多提高，加之服役有些优惠政策，我幸运地考上了西南的一所技术学校。消息传到家里，父母欣喜之余，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家人的祝福，战友的羡慕，让我有些飘飘然。接到烫金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比第一次拿到工资还自豪。建筑工地第一次拿工资，凭的是年少轻狂，凭得是青春的力量；而考学校，我承载着太多人的梦想，父母那有些脱离实际的殷殷期盼，老师诲人不倦的教诲，还有自己的孜孜以求，光有一时的冲动和率性是无法实现的。“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成就未来。”班主任的那句话，第一次沉甸甸地落在我的心坎，感觉是它那样的真切，那样的具有质感。若是没有高中时老师的诲人不倦教诲；若是没有建筑工地对艰苦生活的体验；若是没有火热军营的锤炼；若是没有遇到了好的政策……考上学校，对我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感恩亲爱的党造就了伟大的时代；感恩伟大的时代让我梦想成真；感恩火热的军营，把我从建筑工地的一名小工，培养成为共和国的一名军官。
　　 悠悠往事如夏夜的清风，轻轻向我徐来，清风入怀，如品香茗，细细品味，醉我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