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犬坟(小说)
秋风习习,铁杉镇旮旯村,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在铁杉庙,仰观溪岸高山,斜翠耸青直插蓝天白云。白雾袅袅,杉木半合处,有户人家,曾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户。老猎人勇噶哒,像去年的今天一样,叫老伴蒋氏,备好祭祀物品。
这不是清明,也不是七月十五,烧什么纸,焚什么香?饭罢,勇噶哒迎着朝阳,拿起蒋氏备好的祭品,朝屋背后的杉林走去。
杉林的下方,一空旷地,确有个坟堆,不大,隆起个小小的尖包。勇噶哒,除尽坟上杂草,把祭品有序的放坟头,拿出一瓶邵阳大曲,把酒盛在小酒杯里。焚香前,他习惯性站起来,往满是红叶的对面山上远眺,他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聆听什么。一双深邃的眼,突然精神起来。
杉林里,老蝉在高木上,嗡嗡嗡叫开了;山雀,似乎也爱热闹,在凋零的落叶间呼朋唤友。一种小生灵,隐藏在黄叶枯草间,和着晶莹剔透的露水,啾啾啾……这里的一切,和勇噶哒少年时一样,树木疏朗,“老调重弹”。白雾渐散,袅袅升至云端,坟包附近的露水越发剔透。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记忆已把他拉回了十几年前。
一天,勇噶哒与婆姨翠花(蒋氏),去铁杉镇赶乡场。散场了,人影散乱,稀稀朗朗,见一老叔,还盘脚坐在墙旮旯。盘腿前,两只小狗崽,也许是见到集市人群渐渐散去,也有些躁动。它俩很可爱,却不知道主人要卖它,很精神的趴在草把(用稻草做的,还有提绳)上,眼睛贼溜贼溜瞅着赶场客离去。勇噶哒见状,叫婆姨稍等,径去了墙角旮旯,问:“老叔,你这狗狗怎么卖?”
老叔见散场了,还有人问,已把价钱降到了最低,说:“25元一只。”
勇噶哒知道,这已经是最低行情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那黑狗的提绳拎起,前前后后,仔仔细细观察,心想:“这狗狗,不错,毛色光滑锃亮,守屋肯定不错,说不定还是一条好土猎狗。”老汉见勇噶哒,有几分喜欢,就说:“如果两只都买去,我只收你40,如何?”
勇噶哒有些犹豫,没说买,也没说不买,回头朝不远处的婆姨招手说:“翠花,过来瞧瞧,这里有对小土狗,很可爱!”翠花手里已提满了赶场货,过来了。她知道丈夫喜欢狗狗,但家里已有好几年也没喂狗了,说:“咋啦,又想喂狗狗了?”
“你瞧瞧,翠花!这对小狗多可爱,毛色多光滑啊!”勇噶哒像是卖主,帮衬着老叔说。
翠花知道他的臭毛病,遇上想要的,喜欢胳膊肘往外拐,常替着卖主一方说话,这让她很不好杀价。不过,问清情况后,她想了想,价格确实也便宜,家里的确也需要只狗,于是就对勇噶哒说:“你想买,就买一只呗!”
勇噶哒,提了黑狗,又放下黄狗。老叔见了,说:“我看,还是把两只都买去,我已让利,少赚你十元。”翠花觉得,这老叔也是性情中人,拿出来卖,也不想再提回去,于是跟勇噶哒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实在喜欢,两只都买回去。”
勇噶哒,如获圣旨,要的就是这句话,价格确实没能再便宜了,就对老叔顺水推舟说:“就按婆姨说的,两只都买了。”
一路上,勇噶哒,左手提黑,右手提黄,一路和它们说过不停。翠花见老头子高兴,也就打趣说:“你有了黑,有了黄,就把我翠花往边上晾!”勇噶哒见老婆吃醋了,提起右,又放下左,对黄说:“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家女主人不高兴了。我不能光惦着和你们说话,把她给冷落了。”于是,嘻皮笑脸,讨好翠花说:“它们怎么能与你相比?你是我的心爱,它们充其量,用城里的话说,是个宠物。”
翠花也不是小气人,在组里也是出了名的“女大侠”。男人田里能做的,她也都能干。她心里大度,左邻右舍的,没人不夸她是个好媳妇。公婆在时,端屎端尿,都是她的,从没怨言。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个优秀的猎手,就要在围猎上干出些名头。前些年,政府有规定,哪怕是猎人,也要交出猎枪。
那次,派出所同志,登门劝说,要他把猎枪上交。虽然心里有多不舍,但他还是拿出了他那把连自己都不知道使用了多少年的猎枪,请求公安同志,让他最后放一枪,听个响。公安同志,也是个通情达理的,让他朝天空鸣,放了一位猎手的最后一枪。这一声枪响,算是给他这个猎手的身份,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好久一段时间,勇噶哒,没上山了,猎狗,也没能派上用场了。偏偏在他低谷时,情绪差到了极点,他的爱犬花花,不见了。有人说,是“打狗崽”(偷狗贼)把他的花花,用毒针射杀,用麻布袋装上车,拖走了。花花,不见了,翠花也郁郁寡欢,心里在诅咒那该死的偷狗贼。为安慰勇噶哒,她说:“猎枪没了,这是政策大了。电视里,时常播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是大势所趋。花花丢了,那些偷狗贼,确实可恶,下次逮着,我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勇噶哒瞅了瞅翠花,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她话虽说得狠了点,其实,她胆儿小,真是遇上了“打狗崽”,她也只能“老鹰喊鸡,吓唬,吓唬得了”。这一晃就又是好些年了,家里连只看门的狗都没了,但他已从收枪、失去花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今日见墙角落老叔这对黑、黄二狗,知道它们不是一般的本地土狗,训练好了,是很通人性的。起初,只是想买一只,后见那位老叔,蹲在地上,一双黄跑鞋,还脏兮兮的,几分同情,又几分怜悯,才下决心买下的。
勇噶哒提着黑、黄,跟在翠花身后,走路很稳健。翠花边走边说:“你买了两个活宝,等于添了两张嘴,以后啊,你每天得少吃一碗饭。”
勇噶哒知道她是说笑的,也知道这年头,不少狗狗这口,诙谐地说:“好啊,那从明天起,我就少吃两口。等这对活宝长大了,能给我挣钱了,我再添饭!”
翠花见勇噶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出这话,回头笑着看了他一眼说:“这样好啊,我就不用愁了。等这对活宝长大了,膘壮了,枫叶红时,杀了下酒驱寒。”
勇噶哒闻言,要把它俩当下酒菜,很诡秘地跟翠花说:“不,不,不!这对活宝,我自有它们的妙用。我可舍不得把它俩用来做下酒菜。我告诉你,翠花,这不是一般的土狗。凭我几十年打猎经验,这是两只纯种的土猎狗。我只要把它俩调教好,没有猎枪,照样能天天吃山珍。”
翠花见他如此自信,还真服了他,他曾经确实是个好猎手。她信他不会看走眼的,一路想啊,“要把这对活宝养好,说不定还指望它俩发点毛毛财呢!”
两人路过组上的院子,赶场的,也各自回了家。勇噶哒家,出院子,还得走二百余米,上一山湾单家独居。虽说没下面院子热闹,但独居也有独居的好处,落得清静,养些鸡鸭牲畜,也少了许多口舌。
那晚,狗狗关在昔日的狗笼里,天黑了,嘤嘤……嘤嘤叫个不停。勇噶哒知道,这是狗狗到了新家,认生,才发出这焦躁不安的声音。过几天,它们熟悉了新家,就好了。翠花,不愧是养过狗的,知道这狗狗认生,半夜它俩困了,才能安静下来。
几天下来,狗狗还真可爱,总喜欢在翠花脚前脚后转,就吃相难看了点。黑、黄争食,吃也没啥讲究。与男主人熟悉了,它俩还玩出许多新花样,着实讨勇噶哒高兴。随着时间的推移,狗狗在快乐中成长。它俩很喜欢跟着勇噶哒,白天,几乎是形影不离。他去山中,它俩也忽前忽后得跟着,遇上小鸟,就争先恐后地去抓,常败兴而归。
一天,一只野鸡,活生生地被它俩咬死,还带回了家。翠花见了,惊讶的叫老头子:“勇噶哒,快来看,你家活宝带猎物回来了。”勇噶哒见状,心里一喜,果不出自己所料,是对捕猎的好猎狗。他叫黄狗过来,把猎物放在脚下。黄狗还真乖,把猎物放下,蹲在勇噶哒面前,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也许是想得到主人奖赏,或者是,想得到主人夸奖。勇噶哒,没有让它失望,用那双老手抚摸着它。黑狗,也在他身边躺下,勇噶哒也摸了摸它,满意地笑了。他知道,他该怎么训练它们了。
翠花,那晚把吃过的野鸡骨头,放在它俩的晚饭里,见它俩“嘎嘣嘎嘣”吃得香,心里想:“这死老头子,还真有眼力!”
从那以后,翠花总见勇噶哒,带着黑、黄上山。夕阳西下,或暮色降临,勇噶哒,总能给翠花带来些意外惊喜。不是野鸡,就是野兔之类。狗狗渐渐长大,冬去春来,它俩也由原来的狗崽崽,成长为半大的狗狗了。也许是品种优良,半大的狗,与本地成年土狗一般大了。
勇噶哒,见狗狗长得壮实,常夸翠花养得好,一日三餐,伺候得跟亲娃一样。
仲春的太婆山(雪峰山分支),林秀而滴绿。鸟儿在涧边,草蓬里,捉迷藏似的和鸣。阳光洒在绿叶上,荧荧扎眼,微微颤抖。黑狗突然出现在涧边小道,对着一处藤蔓缠绕的刺蓬,叫得挺凶。那叫声也很响亮,把个勇噶哒唤来了。黄狗,也随勇噶哒而出。两狗相吠,声音就更大了,且很有节奏感。它俩改变了姿势,面对面,隔着刺蓬狂吠。勇噶哒知道,猎物就在这里。他拿起梭镖似的利器,来到了狗吠处,用梭镖撩了一下刺蓬。蓬里确实有猎物,快速闪动了一下,黑、黄也快速改变方向,勇噶哒看清了,是只小野猪,估摸六七十斤重。
黑狗在蓬下,黄狗在蓬上,野猪移动,它俩也随时移动,做出攻击的姿势。
勇噶哒,选择从旁侧,拿着梭镖守猪待刺。勇噶哒知道,别瞧野猪小,它攻击人的爆发力很大,弄不好会伤到自己。黑、黄二狗,虽还小,但已是成年土狗的身躯,力量也不可小觑。群殴这只小野猪,勇噶哒想,还是有取胜的把握。黄狗见勇噶哒,手持梭镖,胆就更壮了,一口咬住猪左后腿,听到了杀猪般的嚎叫。猪迅速掉头,黄狗已退出好几步远。勇噶哒,这回是真真切切看清楚了,这只野猪,曾在他种的玉米地捣乱过。它把大片玉米地弄倒,吃些嫩包谷,确实很讨人嫌。今日逮着了,就不能放过它。
黑狗,也不是吃素的,见野猪掉头对峙着黄狗,它从猪身后,一口咬住右后腿,猪拼了命挣脱。几经挣扎,黑狗不得不松开了口。受伤的野猪,更是疯狂,朝勇噶哒拼命奔来。勇噶哒真不愧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手,那梭镖还真是一个准,朝野猪刺去。野猪滑了一跤,颈项,正好撞在梭镖上,咯一声,鲜血直流。黑狗、黄狗,趁机扑了上去,咬住猪的前后腿。一只可怜的小野猪,就这样被群殴致死。
勇噶哒用树枝绑着野猪,一路拖拽,与黑、黄一起朝山腰走。下坡,拖着省力;横路拽着,费劲。猪血,一路滴的是。黑、黄,闻到血腥味,一路走走停停,舔着血迹。翠花见了野猪,心中大喜,看看天色,已过晌午。她迎了上去,仔仔细细瞅,跟老头子说:“这畜生,咋死在你手的?”勇噶哒叫了两声“黑子”“黄子”,只见这黑、黄,摇着尾巴,来到勇噶哒身边。然后他指着黑、黄对翠花说:“今日,多亏了这两个‘家伙’,它们已经长大了。”翠花眼里充满了慈爱,黄狗,摇着尾到翠花面前,用嘴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裤脚,仿佛是在告诉她,今天有它的功劳。黑狗一直围绕着勇噶哒转……
翠花自去烧水,勇噶哒把汤桶弄了出来。腿毛剖肚,勇噶哒是里手行家,也是一位优秀猎手必备的本领。野猪肉,瘦肉多,没肥膘,皮很硬。乡邻听说了,也都上门来看。平日里冷清的宅院,今日格外热闹。热闹过后,他们把一部分野猪肉买走了。
一个叫黑皮的,他常年在镇里开着一家饭馆,不知听谁说,勇噶哒猎到了野猪。天都快黑了,他摸进村子,来到了勇噶哒的家,把剩余的野猪肉都买了去,且还说好了,以后有野味,可电话联系。
“以后你有多少猎物,我就买多少!价格很公道,不比市场低。”临走时,黑皮给了勇噶哒一个电话号码说。
黑皮走后,翠花看了看野猪肉,就那么一小坨,对着勇噶哒埋怨道:“你咋都卖了?自己咋不多留些?”勇噶哒朝翠花笑了笑说:“翠花,我告诉你,只要有黑、黄两活宝在,还怕以后没野味吃?只是往后,我俩不能亏待它们。”
翠花满含笑意,说:“你那两只活宝,我都伺候得像祖宗了!”勇噶哒对她也颇为满意,抓住她的手说:“你把它俩伺候好了,以后这一片山林的野畜,都是我俩的。孩子在外工作,我俩守着这老屋,日子应该是能过好的。”翠花也很温顺,趁机把头埋在他怀里。电灯光下,模糊又温馨。勇噶哒,此时泪水涌出,翠花自嫁他,吃尽了苦,为了这个家,她操碎了心。儿子在县城参加了工作,她的确为他骄傲,这也是她一生最成功的地方。勇噶哒想到这,平日里,她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说儿子娶媳妇买房时,能帮一把是一把。可是,这山里,就是有些生产,弄出去,也不值啥钱。他俩虽省吃俭用,也攒不了几个钱。想起刚才妻子说,为什么不多留些肉,勇噶哒就感到有愧于她。他眼眶湿润了,把她箍得更紧了。抚摸着她的头,发质有些硬,而且有了好些白发。翠花抬起头,看着勇噶哒,没有说话。妻那粗糙的手,在勇噶哒饱经风霜的脸上抚摸,说:“为这个家,您辛苦了!”勇噶哒,一时语哽,不知说些什么好?
黎明,勇噶哒睡眼惺忪,听着自家公鸡,与邻里家的公鸡一唱一和,更显得这旮旯村的静谧。黑、黄,听到邻里的犬吠,它俩也凑热闹似的应和几声。翠花醒来,叫勇噶哒多睡会儿,自己起床了。堂屋门,拉栓声,和着呀呀的声音,打开了。太婆山,山雾缭绕,不见影儿,像蒙了一层白纱。黑狗见堂屋门开了,和黄狗在门槛下,摇着尾,迎着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