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负山吐洪 寿纸千年(散文)
明万历至天启年间,笪继良任铅山县令六年,他受命于危难之时,励精图治。为表明心迹,笪继良画大白菜并题词“为民父母,不可不知其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天启元年,笪继良升任虔州牧后,铅山民众在当时的县城所在地永平,修建“笪公祠”感恩戴德,并将“白菜碑”供奉其中。沧海桑田,“笪公祠”被毁,“白菜碑”迁于“报本亭”,幸存。
明万历四十六(1618)年,笪继良主持编撰了铅山县第一部县志——《铅书》,详细记载了铅山自然风貌和历史人文,许多隐约往事,一查便知。现存北京图书馆原版孤本,已难睹真容。
《铅书》记载:“铅山之壤负山而吐洪。”“负山”即背靠武夷山,与福建相邻:“吐洪”即指信江奔流,在余干瑞洪注入鄱阳湖。沿途有铅山河、陈坊河、紫溪河等加入,构成庞大水系。正所谓“青山南去连八闽,绿水北流入信江。”
《铅书》有云:“铅山唯纸利天下”。笪继良总结出这看似简单的七个字,里面饱含了他太多的心血。
明万历四十四(1616)年,笪继良出任铅山知县。他踏遍了铅山的山山水水,在深入了解民众的生产生活情况后,采取各种措施,鼓励百姓设槽造纸,大力推广连四纸生产。在他的积极推动下,当时铅山的纸业工人,占全县人口的十分之四。除连四纸最负盛名外,还有关山纸、毛边纸、京放纸、书川纸等数十个品种,以适应不同的档次需求,外销全国各地。河口镇作为水运码头,各色各样的纸店、纸号、纸栈、纸庄有一百多家。
铅山以造纸业发达,成为明中叶江南五大手工业中心之一,与松江的棉纺业、苏杭的丝织业、景德镇的制瓷业、芜湖的浆染业齐名。明高濂在《遵生八笺》卷十五《燕闲清赏笺•论纸》中一一列举了历代纸品,论及元代时,把“铅山纸”列为“妍妙辉光,皆世称也”的精品。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在他主编的《中国史纲要》中,也对铅山纸盛誉有加。
铅山成为造纸主产区,得益于“天时”。明朝中叶,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文化兴盛,手工业得到长足发展。铅山的造纸业达到鼎盛。有意思的是,铅山人尊奉的造纸祖师爷不是蔡伦而是蔡明,后经考证蔡明系蔡伦误传。每年正月初三,蔡明神龛烟雾缭绕,每个以造纸为业的人都会对着它顶礼膜拜。当地最有名的“连四纸”又称“连史纸”,即是连着历史的意思。
铅山生产纸的历史十分悠久。相传三国时,张昭受吴王之命砍竹造箭,深入武夷山腹地,见当地村民造纸恍然大悟,说:“吾书之纸竹之浆也”,自此,解开了他心中关于魏蜀吴三国用纸大相径庭的疑虑。吴国地处江南,所用系竹浆之纸,理所当然。据说铅山县天柱山乡浆源村,因此而得名。
铅山因造纸一举成名,还得益于“地利”。宋元时期武夷山南北江西福建境内,造纸作坊数不胜数。满山遍野的毛竹便于就地取材,契合当时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存哲学,触发了先辈们的灵感,早期的零星生产,在“四大发明”以后,更加兴盛起来。外销成为发展生产的最大推力,合作生产、规模经营势在必行。因此,具有水上运输便利条件的铅山,得天独厚,脱颖而出。
铅山河发源于武夷山北麓的桐木关,在县城河口镇王家弄汇入信江,早年分段被称为桐木江、石塘河、铅山河。铅山县河口镇,是明清时期江西的四大码头之一,与景德镇、樟树、吴镇比肩。因此便利,石塘、陈坊、杨村造纸业飞速发展,成为铅山最具实力的三大纸产区。
铅山纸业兴盛,与以下三个条件密不可分。一是有丰富的竹资源,二是有永不枯竭的无污染的山泉水,三是有发达的水运。铅山处于武夷山脉的北部,山林植被茂盛,水资源和毛竹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三大纸产区都可以通航信江,再由信江进入长江流域。比较而言,石塘的水运优势更加明显,继而成为闽赣交通要道和货物集散地,享有“武夷山下小苏州”的美誉。
因为书法,我对纸格外关注起来。几年前,我到石塘游玩,专门去参观了当地的造纸博物馆,听造纸传人如数家珍。
2017年4月,我回老家,恰逢作家傅菲到铅山体验生活,被安排同行,先是去了鹅湖书院,午饭后,到鹅湖长巷村参观纯手工古工艺毛边纸生产现场,总算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
两间瓦屋,已经破败,白墙斑驳,瓦缝参差。据村民介绍,它是清代遗存的槽房和焙房。两间破屋里,石质料塘、石质料槽、石质料缸、木质料榨、水碓、石臼等手工造纸设备一应俱全,有几位师傅正在用这些古老的设备,进行手工造纸。
一个工人在焙纸,一个工人在抄纸,我与他们攀谈起来,并经他们同意,小试了一回身手。
焙房的特殊用途,使它的结构与普通房子不同,而奥妙全都藏在墙里面。焙房根据房间大小,有十几面或是几十面墙,墙与墙之间是逼仄的过道,仅容一人通行。墙空心、夹层,里面烧热水循环,类似今天的水暖空调。水暖温和,散热均匀,焙出来的纸平整有弹性。见师傅把压榨过的纸用排笔糊在墙上,抹得十分平整,我也试了一回,可能是力道不够,沾不住。
从焙房出来,转过几个弯,到了一个四五十平方米的大房间。所有造纸设备集中于此,大多冷清静立,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只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师傅,在料槽前抄纸。他个子不高,身子躬着,两手端着一个长约100厘米,宽约50厘米(三尺整张)的抄盘,在料槽里上下翻飞。走近细看,师傅手里的抄盘,先是往前一抄,接着往后一荡,于是,一层薄薄的黄色浆液就附着在细密的帘皮之上了。然后,他把抄盘反过来,将湿纸倒扣在一旁的纸榨托架上,小心地将帘皮翻起,即可得到一张湿纸。
我接过师傅手里的抄盘,依样画葫芦,无奈笨手笨脚,要不下手重了,把纸浆挖出一个窟窿;要不下手轻了,抄盘荡过水面,一无所获。心有不甘,来回多摆弄几次,还是厚薄不匀。没有坚持多久,我就因手臂发酸而败下阵来。
手工纸受到机制纸的冲击,早已不是当地人的主要营生。偶尔有人重操旧业,一般在农闲,或是打工间隙,为免技艺失传。生产出来的纸张大多用于祭祀,不追求精工细作。
连四纸则不同,自古以来,就选料讲究,做工精良,用途非比寻常。它与普通纸的差别,关键在于原材料的不同,再就是加工工艺更加讲究。
民谚有云:“片纸不易得,措手七十二”。无论生产怎样的纸,工序大致相同,主要包括腌料和抄纸步骤。
清人程鸿溢留下了两首《竹枝词》,其中“未成荫竹取为丝,三伐还须九洗之。煮罢锽锅舂野碓,方才盼到下槽时。”对应的是生产连四纸是头道步骤——“腌料”。
“腌料”过程细分,主要包括制作竹丝、浸泡蒸煮及天然漂白。
另一首:“双竿入水搅纷纭,渣滓清虚两不分。掬水捞云云在手,一帘波荡一层云。”写的是抄纸的过程,包括打料、抄纸、干纸等工序,一样充满艰辛。
取上等原料,经过精工细作,连四纸质地洁白如玉,防虫耐热,久不变色,素有“寿纸千年”的称誉,广泛用于典籍的刊刻。乾隆时期,用铅山生产的连四纸,抄写了七部《四库全书》,先抄四部分贮于“北四阁”:文渊阁、文溯阁、文源阁、文津阁;后又抄三部,分贮于“南三阁”:江南文宗阁,文汇阁和文澜阁。现文源阁本、文宗阁本和文汇阁本已荡然无存;文渊阁本藏台湾省,文津阁本藏北京图书馆,文溯阁本藏甘肃省图书馆。文澜阁本在战火中多有残缺,经补抄,基本完整,藏浙江省图书馆。
清代中期到民国初年,全国各地的纸商纷至沓来。北京荣宝斋、清秘阁;上海的商务印书馆、怡太、恒通、福裕安;苏州的苏连记,多次派人到铅山令人坐庄采办连四纸。邸报、申报、点石斋画报、时务报、萃报、双管图画报等新闻报刊使用连四纸。民国时期,甚至连邮票、茅台酒标、药材商标、茶叶包装都使用连四纸。连四纸早已成为身份、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奇货可居。一时间连四纸涨风潮涌动,大有洛阳纸贵之势。
上个世纪中后期,连四纸生产进入衰退期,传统技艺面临失传危机。2006年5月20日,《国务院关于公布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通知》,“铅山县连四纸制作技艺”名列其中。在政府的支持下,铅山县含珠实业公司进行了为期几年的生产,但前景堪忧。
与连四纸一样,同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纸,也面临相同的命运。前些天,与一纸店老板闲聊,他告诉我,他的家乡泾县,宣纸的生产也呈萎缩之势,五十岁以下的中青年没有人愿意承接这门手艺。如果任其发展,失传,在所难免。
如今,强调工匠精神,努力扶持传统技艺的步子还可以更快一些,力度还可以更大一些。虽然失去了“铅山唯纸利天下”的绝对优势,但铅山“负山吐洪”的自然优势还在,“寿纸千年”的传承优势还在。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史料援引,诗词佐证,即景再现,融入亲手试做的体验与感怀,立体而多面地展布了“妍妙辉光”的非遗纸业的兴衰历程,内蕴丰盈的佳作。
向子青姐姐学习。
用“寿纸千年”的赞誉为线,呈现了作者对当地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美好祝愿,正切合征文主旨。
其实,以那个县令也可以构思这种题材的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