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的厦门，初夏的气息呼之即出，但春的味道依然浓烈。园博苑的杨柳铺天盖地，在春风中快乐招摇，却刚猛有余，妩媚不足；梅海岭的三角梅开得泼天泼地，不管不顾，像一个陷入爱情的痴情女子，恨不能为情郎付出所有；马路两边的行道树，一片深绿，有老气横秋之嫌，失了情韵。厦门的春如一场豪华的盛宴，美则美矣，总透着隆重的意味，可欣赏，却难以入心。直到遇见湖里公园的那一株栀子花后，这个春天才变得有了真切的味道。
　　 那日黄昏，到湖里公园散步，正值晚饭时间，公园游人甚少，只有三五个人在林荫道上跑步。公园甚是安静，让我感到惬意。不管到哪里玩，就害怕人多。再美的风景，一旦被人塞满，意趣全无。沿着湖边的小桥走来，看那湖，略感遗憾。因建地铁之故，湖中心有一段被挡板拦住，以致湖被分成两半，一半变成了浅浅的小水塘，再也无法荡起柔美的涟漪。湖底的泥趁虚而入，与湖水融合在一起，混浊，成了主色调。另一半的湖已干枯，长出了一丛丛浓密的草，有鸟在草的上空飞来飞去，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为公园添了几分清幽。十几条小船挨挨挤挤，搁浅在湖岸，颇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虽然湖的景致不如曾经，但每天还是有很多老人喜欢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看湖，在老人眼里，湖从未改变，依然还是那湾优美的湖。面对这些，湖不动声色，却又仿佛洞悉一切，它静默地面对天空，是在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还是在揣测未来的命运？
　　 走过小桥，上了几级台阶，就到了一条水泥铺就的小道。一片片草地光滑柔软，像一匹匹绿色的披风覆盖于大地。郁郁葱葱的树木在小道两边排列得整齐有序，像一个个威武的战士般精神奕奕。一棵火焰木在绿树丛中脱颖而出，朵朵红色的火焰花美得风华灼灼，像节日的烟花，绽放得热情滚滚，给视觉以震撼。火焰花硕大、饱满，却似乎有点柔弱，风吹来，它便啪嗒啪嗒往下掉。也许，火焰花是看草地的颜色过于单调了，要为它添点鲜艳的颜色。
　　 春风送来一缕花香，那种香气似曾相识。顺着香气走去，赫然发现，一条小路的尽头伫立着一株栀子树，有数十朵栀子花在枝头盈盈绽开，一抹亮丽的白夺人眼球，如云似的白，白得温柔，白得干净；如瓷似的白，晶莹剔透，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
　　 面对这株栀子花，我暗暗激动和欢喜。厦门的栀子花不多，所以并不常见，能在湖里公园遇见，是幸运，也是缘分。因为我对栀子花情有独钟。
　　
　　 二
　　 记得家乡在每年四月的清晨，经常会有妇人挎着一篮栀子花沿街窜巷地叫卖。那些栀子花刚从枝上摘下，花上还沾着露水。随着篮子的摇晃，一滴滴露水在花瓣上滚动，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闪闪发亮。当那一声声悠扬的卖花声响起，小镇的清晨变得明媚生动了。然后就有女人陆续从家门走出，围在卖栀子花的妇人身边，买上一朵两朵的。这时在院子里喂猪的母亲就会把系在身上的围裙解掉，在厨房墙壁上的小镜子前拢了拢头发，款款走出门去，买那栀子花。虽然母亲活得很操劳，但生活的沉重并未扼杀母亲的爱花之心。
　　 那时小镇春天里有桃花、梨花、栀子花和杜鹃花等，争奇斗艳，各显风姿。母亲最倾心的是栀子花，嫌桃花太妖，杜鹃花开得野。当时我虽年幼，却知道“妖”的含义。我们那条街有个女孩，很漂亮，眉眼很媚，很多人都说她妖，会勾人。至于说杜鹃花野，我却不解。杜鹃花，小镇人又把它叫映山红，一到春天，小镇的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气势浩荡。大姐经常会带我和二姐去野外采杜鹃花，用它来染指甲，或者把杜鹃花一瓣瓣摘下，放于手心，拍打着玩。我们几姐妹都喜欢杜鹃花，觉得杜鹃花容易长，也好看。有时我纳闷母亲为何独爱栀子花，梨花也是白色，也很香，还比栀子花漂亮。母亲却说，梨花清高得很，像个千金小姐，栀子花看着亲切、舒坦。母亲对花总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解，当时我不以为然，现在方觉得母亲是一个懂花之人，她坚持自己的看法，或者是有着自己的“花观”。
　　 母亲喜滋滋地拈了两朵栀子花回来，把一朵漂在放了清水的盆里，于是屋子里终日飘着栀子花的香。另一朵母亲则小心地搁在了衣柜里，用来熏衣。数日后，母亲穿着被栀子花香熏染过的衣服，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行动间摇曳生姿，栀子花的香，是母亲走路的动能。整个春天，碰到门外有栀子花卖，母亲必会买上两朵。我们家的日子那时虽拮据，但母亲买起栀子花来却一改节俭之风，有挥金如土的派头，有一次甚至买了六朵，说要让我们的衣服都沾上香气。以致被外婆唠叨了好几天，说浪费钱，有买栀子花的钱还不如割点肉来吃，肉吃到肚子里可以让身体变好，衣服再香也不会让人长一两肉。母亲这时也不辩解，只是默默劳作着。
　　 在有月亮的晚上，母亲还喜欢把漂着栀子花的水盆搬到院子里，然后把院子和厨房的灯关掉，要我们姐妹到院子里来赏花。皎洁的月光洒在栀子花上，使栀子花白得更为明净、剔透，美得清丽脱俗。而月光下的母亲，肌肤变得细腻白嫩，有了光泽；凝视着栀子花的眼神，熠熠生辉，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女子，让我看呆了。
　　 年复一年，栀子花陪伴母亲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让母亲疲劳乏味的日子变得活色生香。在栀子花的香气中，母亲也由年轻的少妇变成了苍老的妇人。母亲的一生虽辛苦，但在栀子花的香气中老去，也算活出了一点滋味。
　　
　　 三
　　 栀子花并非美艳不可方物，如今又处于角落里，能走到这里欣赏它的人一定不会多，所以这株栀子花是寂寞的。但它并不因此气馁，一如既往地绽放，并不想与别的花去争春，只是静静地去点缀春光，那种端庄大方、温婉娴静的气质让人倾倒。栀子花，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栀子花的花语是坚强、永恒的爱和一生的守候，这让我想起一代才女林徽因。这个充满着诗性、感性与理性的女子，外表柔弱，内心强大，一生活得从容而铿锵，对建筑和文学一片痴爱。即便卧于病榻间，也始终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依然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的一生活得像栀子花一样蓬勃芳香，坚韧不屈，她就是那朵最美丽的栀子花。
　　 天色已黑，公园的灯亮起，洁白的栀子花在微黄的灯光下呈现着梦幻般的美。一轮明月升起，孤独地挂在天空。灯光统领了城市的夜，月光在城市注定怀才不遇，总是洒不到地面，自然也洒不到栀子花上，这让我感到怅然。
　　 公园陆续人多了起来，有脚步声、笑语声和孩子的嬉闹声隐隐传来，那份美好的安静消失了，我决定离开。临走时，摘了一朵栀子花藏在包包里，打算把这朵栀子花放于衣柜，从此我也要在花香中老去，如母亲那样，不负春光不负流年。
　　 回家的步子，我不知是不是也像母亲的，摇曳生姿，但我觉得栀子的香从来没有离开我的身，香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