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一张老照片背后的故事(散文)
照片是一个时代的印记,时间愈久愈显得弥足珍贵。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些照片于不经意间丢失,再也找不回来了,只能凭借记忆感怀那段难忘的历史,用心去书写老照片背后的故事。
——题记
我曾经有一张特殊时期的黑白照,仅五寸大小。照片的背景是老家门前的一座大山,父亲穿一件青布长衫坐在左边,两眼笑眯眯的,像一尊笑佛;母亲紧靠着父亲坐在右边,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双手摆在膝盖上,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慈样而端庄。我和当时省工作队的小周就站在父母身后,像一对亲兄弟。在我的记忆中,这张照片是在小周回省城前的秋季拍摄的。当时的我还未满十九岁,一头乌黑的亮发,脸比较清秀。小周回省城后,这张照片陪伴我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母亲去世后,我带着父亲和母亲留下的部分家什搬进城里,也不知何因,这张照片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我翻遍所有的老照片都没有找到,到底是怎样丢失的,至今也想不起来,但这张珍贵照片留给我的记忆依旧是深刻而清晰的。想起这张四十多年前的老照片,想起省工作队的小周与我在一起的那段难忘的日子,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
那是上世纪1974年的阳春三月。一天早上,我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等生产队长派工。这时,我远远地看见队长领着一个年轻人朝我家走来。队长一见我,便指着年轻人对我说:“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省工作队的小周同志,分到我队驻点,队委会决定就住在你家,吃住由你来安排。”说完,转过脸对年轻人说:“小周同志,这是你的房东,你吃住就由他负责!”说话间,小周很有礼貌地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紧紧地与我相握。
小周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顶多二十出头,一米七五的身高,人长得有点清瘦,要不是他嘴上留着的那一撮小胡子,我还以为他是个中学生呢。
队长走后,我带着小周去见父母。好客的父母听说省城来的客人安排到我家住,高兴得两眼都眯成了一道缝。小周见到我的父母,很乖巧地叫了一声“伯父伯母好!”并笑着说:“给您二老添麻烦了,以后多多关照!”
母亲看着小周,上下好一阵打量,然后笑呵呵地问道:“孩子,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二。”小周笑着回答。
“比我儿大三岁。”母亲一脸喜悦,接着开玩笑说:“要是你不嫌弃,就做我的大儿子吧,怎么样?是不是有点高攀了?”“哪里哪里,”小周马上笑了起来。“我是从浏阳农村出来的,像您儿子一样,也是个独子。您能把我当儿子看待,我真是太高兴了!”说着,竟情不自禁地了喊一声“妈——”,母亲长长地应了一声,笑得合不拢嘴。
一阵闲聊之后,母亲把我拉至我住的厢房,要我把房子腾出来让给小周,要我去楼上住。我半开玩笑半逗趣地对母亲说:“妈,大儿子刚进屋,就把小儿子赶跑了,你也太偏心了吧!”
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认真地说:“小周大老远从省城来,那么小年纪就离开了父母,做父母的谁不心疼?队长把他安排到我们家,是看得起我们,妈总不能亏待别人!”
见母亲动了真格,我笑着解释道:“妈,看你说的,我是和你开玩笑呢。”
我站在堂屋里与小周聊天,母亲很快就把房间布置好了,床上用品全是新的。母亲走出房间告诉小周,说房间都已整理好,要他去看看行不行。小周突然对我妈鞠了一躬,说妈您辛苦了!接着,我和小周一同去生产队的队部将行李搬了过来。
小周的出现,给我的独子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白天,我们同下地劳动,晚上回到家里,就像亲兄弟一样,有聊不完的天,说不完的话。我们在一起谈人生,谈理想,谈文学,谈社会上种种怪现象。
那时,生产队的会议特别多,只要上面有文件下来,或者是发表了一条“最高指示”,大小会议就一个接着一个。我在队里被社员们称作“秀才”,碰到念什么文件,不识字的队长总是把我叫到前台,让我一边宣读文件,一边解释文件内容。文件宣读完后,朴实憨厚的社员们总要报我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知道,这掌声既是对我的鼓励,也是对我的鞭策。在我们乡下,农民对文化人是看得重的,你的文化水平高,别人就越是对你敬重。
小周见我在社员中威信很高,又是队里难得的文化人,一次开社员大会前,他悄声对我说:“队里准备办一个扫盲培训班,把不识字的农民集中起来进行统一培训。我已在队长面前推荐了你,要你当辅导员,怎么样?”我在心里想,小周这么看得起我,想必是有意识地培养和锻炼我,我要是不答应,他肯定很失望;如果答应了他,我又怕胜任不了,弄不好还会闹笑活。见我半天没有回话,小周就鼓励我说:“你不用犹豫,也不要感到可怕,万事虽然开头难,但只要锻炼就一定能成功!”也许是小周的话给了我勇气,我竟然答应了。宣布开会时,队长要小周说话。我当时就坐在小周旁边,看着他那么年轻就能独当一面地开展工作,很是钦佩。
小周只谈办班这件事,而且把办班的意义说得十分透彻,又是分析目前农村的现状,又是引经据典,从国外说到国内,又从古代说到现在,说学习文化如何的重要。话一到了他的嘴里,就像是打开了水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仅文思敏捷,而且语言生动,几乎没有一句重复的话。想不到比我大三岁的他,竟然如此博学多オ,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最后,小周把话锋一转,说办班需要老师,为了把这个班办得有一定的影响力,他郑重地把我给推荐出来。当社员们听到我的名字时,全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为之叫好,还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我受宠若惊,当即发表了几句感言:一是感谢队领导和工作队的小周对我的赏识;二是感谢全体社员同志对我的信任;三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当好辅导员。我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掌声响起。
回到家里,小周语重心长地和我进行了一番长时间的交谈。他对我说,之所以要推荐我当辅导员,是看中我所拥有的知识,他不想让我把从学校老师那儿所学的东西又退还给老师,而要我好好地把它利用起来。从社会发展的规律来看,知识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过去那种“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说法是及其荒谬可笑的,是无知之人说的鬼话。没有知识,飞机能飞上天?没有知识,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氢弹能爆炸?没有知识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没有知识的民众是不幸的民众。小周越说越是激动,我越听越感到茅塞顿开,仿佛眼前亮起了一盏明灯,照耀着我前行的道路。
“你不要放弃学习,若有机会一定要争取走出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嘛!”小周说着,不知什么时候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到这只手是那样的有力,又是那样地充满自信。
“知识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小周的这句话,成了我奋发向上的一种引力,时时在我的耳边回响。我真是太幸运了,遇到了这么一个相知相心的知音。我可不能让他失望啊!为了当好社员的辅导老师,也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能力,我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做出样子给小周看。
当时我的生产队靠近公社边上,也是公社书记办的一个点,在整个公社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位置。为了来个“开门红”,我通过一个晚上的准备,借助于小周送给我的基本学习资料,我把第一堂课备了出来。开学那天,生产队的队部会议室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大屋子人。令我想不到是,在我队蹲点的公社陈书记也来了,大队支书、省工作队的邓队长以及各个生产队驻队的队员都来了。面对满屋子百十号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心里不免有些发慌,胸口怦怦地跳个不停,甚至连脚步迈动都没有了方向感。好在小周就坐在讲台的右侧,他好像在暗示我,要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在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我终于壮着胆子走上了讲台……
一堂课下来,我早已是汗流浃背,如释重负一般。这时,公社陈书记、大队支书以及省工作队的邓队长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来,一一和我握手,并给予我很高的评价。我当时感动得两眼一阵发热。
初试上课的成功,给了我无比的自信。在以后每周一课的课堂上,我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感到紧张了。我要感谢小周,是他给了我战胜困难的勇气,也是他给我上了人生第一课。
为了表示对小周的感谢,我要母亲特意跑到集市上,买一些鱼肉回来。晚饭时,我把公社的陈书记、大队支书、生产队长以及工作队的邓队长请到家里吃饭。第一杯酒,我不是敬陈书记这些领导,而是把酒杯举到小周的面前,感谢他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小周非要我先敬领导,可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先敬小周,他是功臣!”此时的小周,却没有了会场上的阳刚之气,娇娇啻啻扭扭捏捏地像个大姑娘。最后在其他领导的一再劝说下,他“咕嘟”一口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了下去。接着,我给每位领导敬了一杯。
以后的每个日子,我不仅把小周当作我的人生启蒙老师,而且在每天的劳动中都如影随形,使我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
时间一晃,到了秋高气爽的收割季节。这一年,由于工作队的帮助和支持,队里获得了粮食大丰收。
一天下午,小周从省工作队队部开会回来告诉我一个消息,说省城来了一个采访团,要对他们在乡下的工作情况进行现场拍照,到时候,我们照个全家福吧。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跑到山上,把正在地里做事的父母叫了回来。父亲是个很随意的人,听说要照相,随便拿了件衣服穿上。母亲看到后,觉得那衣服太脏,就从衣柜里拿出父亲只有过年才穿的青布长衫。母亲自己找了一件深蓝色哔叽上衣,穿好之后,一边整理一边高兴地朝家门口走去。不一会儿,小周带着一个拿相机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走来。
在屋前一块空旷的晒谷坪里,照相的中年男子帮我们选好了一个角度。只见他拿过两张高脚凳子,安排父母坐在凳子上,我和小周就站在父母的身后,背景是屋前的一座青山。在等待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显得特别激动。这激动来自于对小周的感谢,是他让我们全家有了这次“团聚”的机会。要是在平时,作为农民,哪有机会通过照相这种形式来聚集到一起拍合影照,因为条件不允许。照相人已经调好了焦距,他要我们“别动,笑一笑!”我紧紧地贴近小周站着,这一刻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以后还能不能见面,谁也不知道,但今天的合影必将成为我们之间永恒的记忆。
照相人开始打招呼了,嘴里喊着:“看镜头准备,一,二,”刚说完“二”字,小周突然大叫一声,“慢点!”正全神贯注的我,被这一声叫喊弄得莫名其妙。我低下头去,只见小周用手轻轻地从母亲灰白的头发里拔出一片细细的树叶。“好,开始!”小周说了一声,照相人再次对准焦距。我挺起胸脯直挺挺地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敢眨,惟恐照出个瞎子来。“咔嚓、咔嚓”响了两声,相照好了。从未见过相机的母亲,看到照相人手中拿着的那个黑框框,不知其故地问小周:“刚オ那么咔嚓两下,我们一家人就到里面去了?”小周笑了笑,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是的,妈。那个黑框框叫照像机,用镜头把我们的人像都拍了进去,还要通过胶卷把它冲洗出来,最后就变成了照片。”母亲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很开心地笑着。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下午,小周把照片送到我的手里。一听说照片来了,父母马上围过来看。照片是黑白的,仅五时大小,父亲的相照得最好,像一尊笑佛,母亲站在旁边笑父亲把缺牙齿都照出来了。母亲虽然没有笑,但那慈眉善目,看上去很是亲切。我和小周站在父母后面,满险的阳光,满脸的笑容,满脸的青春气。没想到我照相还那么英俊。母亲说我和小周的相照得最好,真像一对亲兄弟。看完照片后,母亲就把这张照片收藏了起来。晚上,也许是母亲心情高兴,特别为我们做了几道好菜,从不沾酒的父亲,那天晚上也陪我和小周喝了一杯。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过了国庆之后,小周告诉母亲说他们工作队就要走了,等他们回省城之后,另一批工作队又会派驻进来。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那天她没去上工,而是留在家里,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天,特意为小周做了许多桐叶糍粑。桐叶粑是湘西的土特产,一年内难得吃上两回。要不是特殊情況,平时很难吃得到。看来,小周在母亲的心目中已成了最尊贵的亲人。
小周要走的当天早上,他交给母亲100元现金和60斤粮票,说是他吃住的伙食费和住宿费。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接,反而还怪小周不懂事。小周一再劝母亲收下,母亲始终不肯接。“儿啊,你把妈当外人了,我们每天也要吃饭啊。这钱和粮票你带回去自己用,你还年轻,正是长个的时候,不要亏了自己。”母亲说着说着,眼泪便出来了。“你这一走,也不晓得还能不能见面。妈没有什么送的,给你做了一双布鞋和一点乡下糍粑带回去,如果你还记得妈的话,就常回来看看,这里也是你的家啊!”小周听到这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地扑向母亲,哭着叫了一声:“妈,您也要多保重身体!”母亲紧紧地搂着小周,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看着眼前离别的情景,我的泪水也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父亲也哭了,他不停地用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拭着泪。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我的父母也已相继去世,尽管我与小周合影的那张“全家福”已不知去向,但它已深深地嵌入我的记忆里。因为这张“全家福”,不仅记载了一段难忘的友情,而且也记载了一段不可忘怀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