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时光】淡淡的一缕是乡愁(散文)
很早就读过余光中先生的诗歌《乡愁》,它让我在少年时代里,第一次感受到故乡的重量。那时,年少的我很难理解体会出这份乡愁的沉重。
如今,我已身在异乡,游走多年,猛然间从心底泛起的乡愁,此时,正带着一缕月光、一张船票、几片秋叶和一团盖着家乡墨味的邮戳。从四处聚集一起,收身隐没在熟悉的风中,淡然含笑地向我迎面袭来。
淡淡的一缕心绪,充满着绵绵无绝的乡愁。此时茁壮如条田里的庄稼,这就是隐于我心底的乡愁。
离开兵团连队的数十年,人间沧桑无数,天翻地覆迷离,世事更迭难料,曾经记忆的故乡,早已被一种陌生的东西覆盖着。我家居住的连队很普通,坐落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北边和准噶尔盆地边缘地带,常年风沙不停,驱赶着有人家居住的地点不断后撤。因为沙漠推进和干旱缺水的原因,连队十几年之间就被迫搬过几次家。可是,记忆里的故乡一样没变,还是我出走时那一副少年的模样,还是那个少年最后一眼留下的印象。仍旧是不变的场景翻来翻去播放着,离家时的情形,仍然鲜艳如故如同当年的感受。厚实的土坯屋,一座没有院门、庭落四开的院子,还有门前一棵葱郁的榆树和树下一群自由觅食的母鸡;它们以主人的姿态,一件不少整整齐齐摆在原地,满满的,酽酽的,浓浓的,又淡淡的,密密实实,再难挤进去什么别的东西,让我对故乡空泛的概念,总算有了一种硬质的感觉。
才工作不久,家里就打来电话,因为流动沙漠的推进覆盖了连队的大片条田,无地可种的职工只能搬家,搬到其它有水、有地的地方去。搬到最后,只有我们一家,因为父亲提前病退,必须留在原地,不能随原连队迁走。当一家一家送走曾经熟悉的人家,最后,只剩下一家孤独地留下来。孤单的炊烟,一扇亮灯的窗口,一条瘦长的黄狗,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天天守着大片长满野草的荒野,守着一排排哀叹着即将倒塌的房院,守着曾经热闹非凡如今充满寂寞的连队。后来,妈妈和爸爸都适应了安静的生活,从家里打来的电话也就少了许多。前几年,随着新疆农产品的畅销和市场看好,又有大批青海、宁夏移民逐风而来。他们搞起滴灌和塑料地膜技术,然后像疯子一样拼命种上几年,掠夺式地种死了经过休耕才活过来的土地,之后拿上大把钞票,奔命一般地逃回他们的故乡。这些人根本没把这里当成家,更别说把这里当成能留下生命根须和后代子孙的故乡。
趁着连队大迁徙的难得机遇,母亲凭着一个地主后代的敏锐,异常大胆自作主张,她强行在连队留下的大片土地上,栽上木桩子,树起木牌子,霸气地占有了不少的田地。其实,母亲没有意识到,没有父亲的健康身体和一家人拼命挣钱的欲望,即使占上了那么多土地,凭她一个女人的力气,根本就无法把土地种满庄稼。后来,这些完全可以抽地下水来耕种,能够帮我们家发财致富的田地,陆续被从河南迁来的移民们今天一点、明天一片地侵蚀掉了。渐渐地,母亲曾经拥有过的大片土地,像她渴望发财的苍老梦想一样,一点点地缩小,最后,极不情愿地退回到房屋门前,她有能力看守住的那一畦菜园子。
故乡,说起来很难,其实很直观。就是一间老屋子,一落有豁口的院落,一座埋葬着亲人的坟茔,一片被种废的耕地;甚至是一棵根本就不去理睬人间衰败的老树,一截剥光皮被拴牛马磨得锃亮的木桩,一条淹没在草丛里依稀可见的小路。土地能够留下的和能够埋掉的东西,可能就是一个人奋斗一生的全部,就是最初的、最为原始的故乡。更多中国人的生命基因里,每一份或浓或淡的乡愁,似乎都没有离开过土地,没有离开过土地上的屋子院落、吠叫的狗、觅食的鸡、浑身泥土的婴孩,还有守候在领地里的水流、石桥、草木和炊烟,盛在箩筐里的稻米、堆在仓库里的小麦,吃着青草一步一步反刍饲料,跟着农人吃力拉犁种田的一头耕牛。
在他乡异域的生活里,总有一种无根的轻浮感。独自一人坐在一片铺满银色月光的夜色中,我会梳理着父亲给我留下的故乡,这是在我年轻时就已开始种植,并在我们兄弟身体内扎下根来硌出的一种疼。这一份疼楚切肤入骨,只能留给自己,给不了别人的那份孤独享爱;酥酥的、甜甜的、丝丝沥沥、扯扯拉拉,雨滴落地后暴力击打出来的坑。连队里的后来者,也未曾将自己交给这里,也陆续跟着打工的队伍、上学的孩子、内地老家的招呼,不带任何留恋地走了。短短几年,母亲看着一家一家又一家,能留下的东西走不了,留不下来的人渐渐地多起来。远走的人群里,有生的,有死的;走出去的家户,走的多,回的少;更多的人家不知去了哪里,虽然房门锁着,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多年以后,他们留下的墙壁和老房子,在一次次地失望后,一声长叹屋顶漏雨,轰隆中院墙扑通倒地。我上学时那一批走掉的同学有很多,整个团场甘心或不甘愿留下的三、二个老同学,已经在乡村与城市的陌生间,被一种坚硬的墙隔得远远的了。问一问他们还在,守着土地看着孙子,其实,他们在很多年前就开始老了,如今变得更老,更像一条为儿孙守门的老狗。我与他们彼此之间虽然挂念思量着,却并不真想见上一面。谁都在想,如果见面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又能说出一些什么?
走与离,远与近;走近与走远,回来与远行。其实,所有孩子做出的任性动作,都含有一种离乡之人和故乡之间做出的一次赌气,一个逃离的借口。我在连队里出生长大也曾经年轻过,真心的理解和做出过这样的举动。以一个年轻人的雄心壮志,逃避着故乡的狭窄和生活重重的压迫,他只能选择自己的离走;以一份对未来的情怀和希望而言,远方永远都足够以巫法魔术的魅力,对一颗年轻的心充满着强大的诱惑。很多年后,即使明白过来,知道自己的轻狂和任性,看清了自己的狭隘和固执偏见,却又始终坚持着当年的选择,故意不去回望身后的那一片泥土。也许,他们会因为受到过故乡的无意伤害和偏见误解,才会带着这份赌气远离着故乡,然后又因为这份赌气又思念着故乡。人生的跑路里有许多回,坐着飞机、火车和班车路过村庄时,一颗热烫的心,一份平静的心,一种熟悉的陌生,总会让他们以游子身份,盘桓徘徊在故乡的四周,却不敢蹑步走入,生怕触疼了什么。往往会有这样的情形,在你走后不久,故乡人会看到,你留下的这串蹒跚足迹。重叠的足迹,思念的深痕,已清晰地写入这串浅浅的足印里。其实,不管是走近还是隔世顾望,就已是相互之间的宽容,表达着一份年轻人面向故土表达的认错之情。
乡情,蛰伏如秋虫,深入隐蔽,极有耐心地潜伏着。尽管它从不轻易向外显示自我的内心世界,却又时时暴露出被牵挂和思念深深犁出的痕迹。这是一份从未打开过的缄默,纵然从不挂在嘴边,却又沾藏在语言、文字和终生不改的乡音间,谁又能抹得去这些杂乱的浅浅深深?无意的打探,私下的关注和对故乡的留意,任何一个细节的发生和故事情节的演绎,都在催促着你,趁着有生的日子,穿身漂亮的衣服,带份贵重的礼物,以成功者的满足去一趟,回一次故乡;然后以负荆请罪的传统方式,恳求故乡的原谅。这份漫长了几十年的歉意,已在故人坟茔的灵位前,请求着故土和亲人的原谅,泪水涟涟,满目沧桑,谁会记挂一个曾经少年的白发之年?跪拜叩伏在荒芜已久、埋葬着祖先的土地上,请求故乡、请求泥土、请求亲人,让你留下;请求粗壮渐大的榆树,还有在岁月里颓然坍塌的老屋旧院,让他们把你留下,谅解你年少时犯下的轻狂无知。
开会、出差或听报告之际,我都会抽出时间做自己的事情,用一枝粗大的铅笔,细细地画着家乡的河流。画面里,河流的细径密密麻麻,像梳子、像一棵大树的根须,沿着地面或地面下的天空,弯曲蜿蜒地伸向四方。这些爬向远方的根须,铺天盖地的勇气,多像颠沛流离、四方流浪的游子故人和语音不改的乡党。很多时候,我忘记自己的山东故籍,把一个又一个荒凉的废旧连队,从出生、到成长、到长大、到初恋、到出走,一点不落地当成一串红艳艳、活生生的符号,这是我生命中一步一步走过的台阶。留下过父母生命、亲人坟茔的地方,终于让我们脱离了山东的母体,找到了第二代新疆人真正的乡土在哪里。我们彻底地改变了乡音、习惯、风俗,甚至淡化了吃饭睡觉和穿衣戴帽的文化,绝情而不反顾地回不去内地的故乡了。新疆的这片大地不仅成了父母的故土,也成了我和我孩子的故乡,从此,这里就是留下我们的遗体、让后代人继续生活奋斗的故乡。
说起来,我心灵里的第一份乡情,就是一条名叫乌伦古的河流。它是蒙古语,汉语的意思是小树枝,大地上由水冲激而成的状如小树枝的一条河流。就是跟着这条熟识亲密的河水,我们像小树枝那样,一年年地在碱性的泥土里发芽、出叶、结蕾开花和满枝杈坐果;就是在用人力之功平整出的土地上,用一身身汗水和一次次无奈,年复一年种植出来的庄稼;就是任一群鸽翅从屋顶飞起,俯瞰连队上空一根根弯曲笔直、冲向霄云间的袅袅炊烟。我反复思忖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对于故乡的最大期望,就是能让人在故乡里,找到与自己的年轻、中年和老年长相同样的人,这是任何一座城市都给不了的温暖。
情不自禁地展开了对故乡的联想,如今,能想的东西很多,想不到的东西也很多,想那一条日益干涸的河,想坐落在河畔的连队,想破落的连部院落和自家的老屋子,想种了很多年庄稼仍然肥沃的田野,想那些外来的人,如何跟在牛羊屁股后面,背着手闲云野鹤地审视自我,最终成为这片土地上透彻生命奥秘的牧人。
二〇二一年七月十八日修改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