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生死(微小说)
已经三天了,那头牛滴水未进。
明义老汉这辈子悲痛欲绝的哭有过三次。
第一次是民国时期,马回回打咸阳的时候,全村人都跑光了,他也想跑,但他的娘正在炕上给他生弟弟,明义站在脚地上干着急。听着娘撕心裂肺的喊声跟屋外乱糟糟的马叫声,他也撕心裂肺了。
枪声终于冲进了房间,娘的孩子只生了一半,便在这惊天动地的混乱中,两腿一伸死了。如果说以前的哭,是因为饿,因为偷吃挨了打,那哭也只是干嚎而已。但这次却是真的体会到了生离死别,体会到了娘没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孤儿。这是无依无靠啊!明义哭了三天三夜之后,用干枯的手指,在地上刨了一个大坑。当眼中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时候,明义埋掉了他的娘和弟弟。一个人站起来,一个人活下去。
第二次哭是20年后。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明义的婆娘,就在他娘当年给他生弟弟的那个炕上,正在给明义生儿子。明义请来了接生婆,那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接生婆,那也是明义把腾空了一年的口粮换来的钱,从攥在出汗的手里,又颤颤巍巍地递到接生婆手里的时候。明义让接生婆向他保证,大人孩子都要给我留活口。那是在接生婆答应之后,明义松开了他的手,也松开了被汗水浸湿的已经揉成了一团的钱。
当锅里的开水烧了一遍又一遍,当炕上的婆娘哭爹喊娘,就像那天夜里鬼哭狼嚎的风雨声,叫人听了胆战心惊。猛然间,随着一声霹雳,就像当年马回回的枪炮声一样,惊天动地之后戛然而止。明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世界一片静谧。就像明义想他娘时一个人坐在乱坟岗上一样,那种静只有死人才配拥有。
明义是要两个活的,可接生婆给了他两个死的。那冷冰冰的尸体,就跟他的娘当年一模一样。只是现在,明义不再是那个骨瘦如柴的孤儿了。他有了一个成熟的男人健硕的肌肉和身体,他有了一腔可以改天换地的志气和雄心。可是这一切却在转瞬之间像飘飞的蒸汽,像融化的雪水,一扫而光。
三天了,明义比这头牛还要紧张。他也是滴水未进,吃不下任何东西,喝不下一口水,他难受的就像那头牛。像那头生产的牛,只想着让肚子里的东西快点出来。明义很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养母牛?他现在一听到生这个字,就感到那是一个死字。院子里明义像当年守候自己的婆娘一样,那颗心惊肉跳的心早就攥在手心里了。
老天爷,给我个活的吧?人不给了,给个牛总可以吧?明义在心里对着老天爷怒吼。明义知道,天上一定有一个老天爷,无时无刻都在看着他,看着他这六十年来,一个人起早贪黑,一个人孤苦伶仃。他是盼来盼去,只盼望着能有一次生下一个活的出来。人也好,牛也好,能有一个活的出来陪陪自己。他需要人陪,需要人疼,需要人跟他说话,他心里太苦了。
这是明义一手养大的牛,明义太爱它了。就像在心里一直爱着他的弟弟,就像在心里一直爱着他的儿子一样,他给他的牛起名叫永娃。这不是牛,这就是他的弟弟,这就是他的儿子,这就是他的一切,甚至这就是他的生命的全部,是他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他宁愿代替牛,就像他当年宁愿代替弟弟宁愿代替儿子一样,哪怕代替他们去死。老天爷啊!你就让永娃把牛娃生下来,给明义留下一个种吧!
牛瞪着它的大眼睛,看这个六十岁的老人,花白的头发,落魄的眼神。牛心疼啊!这是明义吗?这是那个伺候它吃,伺候它喝的明义吗?这才三天,怎么一下子老了这么多?背弯的像一张弓,脸皱的像一个核桃。牛心疼啊!这不是我的主人,这个人就是我的男人,是我同甘共苦的丈夫,是我即将要出生的牛娃的爹。犁地的时候他舍不得打我,套车的时候他舍不得赶我,吃饭的时候他碗里吃的还不如我。我的好明义,我的好丈夫,别为了我折磨你自己,别为了我哭哭啼啼。你流那么多的眼泪给我,叫我怎么能承受得起啊?
牛瞪着它的大眼睛,越瞪越大。仿佛就是这个世界已经大到了空旷里。
第二天,明义在埋葬了他的娘,埋葬了他的老婆的地方。用他的干枯的老手,刨了一个更大的坑,大的能装下牛,大的还能装下他自己。明义向老天爷宣布,将来有一天,他也要躺进去。那个坑里有他的娘和弟弟,那个坑里有他的婆娘和儿子,那个坑里有他的永娃和牛娃。现在,那个坑里还有他这个六十岁的老人,他这一辈子,想爱不能爱,想恨不能恨,想活不能活,但最后还得活下去的,苦难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