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醒】麦子熟了(散文)
一
七月,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又到了麦子成熟的时节。
每日从城里驱车回归父母的村子,都会途经小村东北端那一片麦田,亲眼目睹了这片土地的变化。由于气候的原因,我们这里没有冬小麦,所有的小麦都是春天播种。塞外少雨,春日里往往伴随着沙尘天气,而小麦是最早播种的庄稼。在沙尘最盛的时候,透过弥漫的沙尘,可以看到男人们开着机械、女人们裹着头巾在地里下种。一张张犁铧如硕大的笔尖,在大地上勾勒出均匀的线条,一粒粒麦粒穿过农人粗硬的指缝,争先恐后滑入新翻的泥土里。
两场春雨后,沙尘渐渐平息,麦粒也被唤醒,不几日,便齐刷刷探出头来。起初的麦芽如一枚枚细长的针,慢慢地腰身渐粗,长成一枝枝刺向天空的绿剑,稚嫩却有力。远远望去,一株株麦苗连线成行,它们总是让我想起母亲纳的鞋底以及鞋底上那些密密匝匝的针脚,又让我恍然觉得,这分明是春风饱蘸着春雨挥笔洒落下的缕缕诗行。这片麦田,是村子周围最早生出的一抹绿色,为小村带来无限的生机。
二
由于地势平坦,麦子曾是河套平原最主要的庄稼。记得小时候,村子周围皆是大片的麦田。当麦苗长到我们的肩膀处,我们这些毛孩子最喜欢的游戏,便是在麦田里捉迷藏。一望无际的麦田随风翻涌着绿色的波浪,我们猫着身子穿行在其中,尽情享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乐趣。
当麦苗开始结穗,又常会生出一种变异的植株,它们明显比普通的麦苗高出一头,叶片更宽大一些。母亲曾形容这种麦苗是“干大个,没瓤子”,因为在它们挺举起来的麦穗中,竟然没有麦粒,却卧着一条丰盈的“白虫子”。这条“白虫子”也不是真正的虫子,而是未成熟麦粒的变异体,用牙咬着有豆腐般的质感,咬开后,裹着一团“墨粉”,“墨粉”的味道还不错,有草木的鲜香。这是麦田为我们奉献的“零嘴”,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月,我们都争抢着去找这种食物,却又不顾脚底,常会因一行行麦苗被踩得东倒西歪而招来大人的喝骂。我们叽叽喳喳地散去,嘴巴糊得黑乎乎一圈,像极了唱戏的小丑。
七月是小麦收获的季节,一片片麦田变成金色的海洋,小村如岛屿一般被围在中央。那个时候,父亲总是天天到地里查看,寻找麦子收割的最佳时机。父亲躬着身子眯着眼,仔细查看麦穗的成熟度,又不时抬头看看天。当麦穗锋芒毕露,如金针般炸开时,父亲便将一把把镰刀磨得锃亮,郑重地递给我们一人一把。
“开镰!”父亲一声令下,带着我们开始割麦子。那一个月,是农民们最忙的时节,由于正逢暑假,只要能拿得动镰刀的大人娃娃,几乎全部出动。这是播种后的第一次收获,令人兴奋又紧张。这个时候最怕的是下雨,一场雨会将大部分麦粒砸到地里,抢收成为人们的当务之急。人们戴着草帽在麦海里匍匐着,腰越弯越低,伴随着镰刀的动静,一株株麦苗在身后齐刷刷倒下,金色的田野,瞬间如同被切割后的蛋糕,东一块西一块。
头顶烈日、面朝黄土,蚊虫叮咬、汗如雨下,麦芒扎身、腰酸背困,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割麦子是最艰苦的农活。一场麦子收割完毕,农民们几乎都会瘦一圈。当一捆捆麦子被垛到打麦场时,农民们的腰背才能略微舒展一下。
三
相较于割麦时的沉默与艰辛,打麦场则是牛马欢腾,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我们村的打麦场在村子的南端,由一大片不规则的空地组成。一捆捆麦子在打麦场叠成一座座小山,最高处做了标记,以免大家弄混。携着麦粒的小麦秆被摊匀后平铺在地上,牛马拉着碌轴在中间画圆,将麦子反复碾压,直至成为一张紧贴着地面的薄饼。农民们开始用大铁叉子挑去麦秸秆,露出脱掉穗壳簇拥在一起的麦粒。父亲喜欢俯下身掬两捧在手里,对比着,搓一搓而后用牙齿咬碎一粒尝一尝。咬碎的麦粒露出雪白的肌体,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父亲咀嚼着,古铜色的脸上现出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那种收获的喜悦,只有种植过庄稼的人才懂。
碾碎的麦粒需要去除杂质进行清澄,这时候,一场场风成了人们的热切期望。父亲是扬场的高手,他站在攒好的麦堆前,吹着悠扬的口哨(据说口哨可以引来风),一边吹一边用木锨将麦粒向天空中高高扬起。说也奇怪,风似乎了解农人的心情,总会如期而至,麦粒在风中呈一定弘度飞舞,而后如雨滴般纷纷落下,形成泾渭分明的场景。轻一些的草茎、穗壳落在下风头,重一些的土坷垃和沙砬则落在上风头,而麦粒恰好落在正中央。
此时的麦粒实现了华丽的蜕变,如一粒粒泛着金属光泽的蝌蚪,它们汇聚成一股溪流,在打麦场流动,在农人的怀里流淌,最后全“哗啦啦”欢笑着跃入撑开的袋口。
盛满麦粒的麻袋被整齐地码放到仓里,农民们的心也便彻底踏实下来。
四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曾经,麦子是北方人的主要食粮。
在我的记忆中,我家从来没有过吃不饱的时候,白面馍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我们的父母辈,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童年时最深的记忆几乎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母亲说,小时候,她们吃得最多的是玉米窝窝,即便这样还总是吃不饱。她们要拖着饿得软绵绵的腿随姥姥到田里捡遗落的麦秸秆。母亲的大表姐在逃荒途中曾与家人失散,更是差点饿死他乡。她曾一遍遍地抠墙上的麦皮壳子吃,抠得双手直流血,她在讲述这些的时候,一度泪流满面。
奶奶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兵荒马乱的年月,爷爷被抓了壮丁。生于解放前的二姑曾告诉我,她们小时候总是被奶奶打发到收割过的田野里捡麦穗。小麦的成熟,在那个年月,直接关系到肚皮,意味着无穷的希望。所以,从小无论是姥姥、奶奶还是母亲,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浪费粮食,浪费粮食有罪。
巧的是,奶奶和父亲皆逝于麦收的季节,而今,年过九旬的二姑也选择了在这个时候离开。人们都说,父亲和二姑是长得最像奶奶的子女,他们继承了奶奶的大花眼、高鼻梁和小麦一样的肤色。奶奶一生育有九个子女,二姑生了七个子女,父亲生了我们兄妹五个。奶奶、父亲、姑姑,何尝不是一株株麦苗,他们勤劳而谦卑,沉默又坚忍,从出生便注定了与土地羁绊一生。无论面对怎样的境况,他们都如麦子一般,将根深扎在土里,茎干挺得笔直,为了怀中的穗儿用尽毕身的力气。
而小村附近这片麦田,仿佛久别的故人,让我莫名觉得亲切,每每经过目光都要留连许久。那些麦子已经大都成熟,只有个别几株泛着些许绿意,一株株麦苗将麦穗高高挺举过头顶,将果实紧紧裹在壳里,小心翼翼孕育着,保护着。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割倒在地,被一遍遍碾压,奉献出全部果实,最终成为一堆轻飘飘的柴火,透过家家户户的烟囱,散发尽残留的气息。
昨天,办完二姑的葬礼,当我再次途经这片麦田时,惊诧地发现,麦子已经被收割一空。现代化的机械,加速了收割的进程,麦秸秆被直接打捆或粉碎,田里只剩下一垄垄麦茬,浸泡在明晃晃的水里,书写着最后的坚韧。我知道,不久后,这些麦茬也将被深挖翻入土里,成为来年的底肥。
麦田空了,一场场风轮番穿过这里,似乎在告诉人们,何必纠结,明年的春天,这里又将是一片葱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