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一回到家，便有人告诉我，说春生死了。我猛乍一惊，他……怎么就死了呢？以他的年龄，还应该再多活些年日呀……可我又反倒一想，觉得他的死是在我意料中的。几年之前，我就恐怕他会死于非命，因为他过的日子实在不像人样，看了让人觉得寒酸……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的问：“他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年前下了一场大雪，几天看不见春生家门口有人的脚印，等人进去，他已经死硬在地上了。邻居凑了几个钱，弄了个薄皮棺材就将他埋了。”
　　 “一番事总算过了。”我说，可又想:“以后再也见不到春生了。”心里不由得感到有点酸楚，脑子里便接连闪现出他的影子来……
　　 春生是我的学生。那时，我在我们村当社请教师，我刚进校，就分配我担任三年级甲班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学，春生就是那一班的学生。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依然记忆犹新。春生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活泼而不调皮，学习成绩一般，劳动却非常积极，关心班上的事情。为了学习，我曾狠狠地批评过他，学习中一个小小的错误，他老是改不掉。有一次，我揪住他耳朵揍了一顿，他当时对我很反感，过后又没有计较，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懊悔，觉得实在不应该那么苛刻地对待学生。我和这班学生共同生活了三年，把他们一直教到小学毕业，这期间发生过许多有趣的事情，有些现在记不清了，印像最深的一次是我编写了一个小剧本，叫《一笼玉米》，是为了顺应当时的政治形势。主角是一个小学生，为从地里捡拾的一笼玉米应该归于自家还是给生产队而和家长发生矛盾，经过激烈的思想交锋，这笼玉米最后还是给了生产队，表现了这个小学生大公无私的好品质。这个小主角就由春生担任，扮演得非常成功，在全公社会演中得了一等奖。
　　 三年以后，他们就毕业了，我也去其他地方任教。不过因为家在同一个村，有时还能和春生遇面，我们互相说说话，问问好。我脑海里长期保留着对他的记忆，在偶尔的接触中，我发现春生对我也很有感情，这感情没有因时间的延长而衰颓。
　　 春生小学毕业后又上了三年初中，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家务农了。他父母亲都是老实巴结的农民，且都不识字，只知道种地，再不会干其他营生，教育的孩子也多是这样。春生弟兄五个，没有姐妹，他最大，下边七零八碎四个弟弟，一个比一个略小，家庭负担重，我很少见到他穿浑全的衣服。我去过他家几次，饭食也是非常非常的简单，毫不夸张地说，那只能叫充饥。
　　 春生长大后跟一个木匠学了点手艺，却不精湛，只能做简单的木活。我有一次路过，看见春生正在给一家人做门窗，低头干得挺认真。我大声说：“春生，你成木匠了，真了不起！”他闻声抬起头，对着我嘿嘿地笑了，很满意我对他的夸奖。我说：“春生，老师也想盖点房，能不能借用借用？”春生憨憨地仍旧笑着：“我只愁没机会呢，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也哈哈地笑了：“那就定了啊，到时我叫你。”过了年，我真的盖平房，把春生叫了去做门窗。他使尽了所有的本领，而且干得十二分的认真，活倒做得一般。我却十分满意，因为这是我的学生做的，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算是友谊的交往。他为了显示他的手艺，还特意给我做了个梨木饭桌，卯榫特别牢实，多年摔打到现在还完好无损，这成了他给我留下的唯一的纪念。活做完后我给他工钱，他执意不要。我说：“友谊归友谊，这钱你非接不可！”他还是不要。我假装生气的样子：“你要是不接，我以后再不叫你了！”我给他口袋塞钱，他甩手拧身还是不要。他走后我只好给他家送去，把钱硬给了他的母亲。
　　 房盖好后时间不长，我就去了远方，我和春生的交往就此暂时中断了。
　　 十年后，我又回到家乡，这时，我前边的门房烂得不成样子，正好手头有几个钱，设想盖个两层楼房。当时农村已经实行了几年改革，土地全分到户，人都各忙各的事情，叫人帮忙很难，于是我又念及春生，想让他给我帮帮忙。
　　 可是，一提起他，众人都摇头，说近年来春生的光景很不好，人也不成样。在我再三追问之下，有人说了个大概。据说在我走后不久，春生就成了家，娶的是附近魏庄的一个女子，人样一般。这倒没有什么，春生的模样本来也就一般。问题是结婚以后家庭就不怎么和睦，爱人嫌春生没本事，不要说出外挣钱，连自己的地也经营不好，就不打算好好过日子了，三天两头转娘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一回来就闹着要分家，后来家就分了，分家后夫妻俩还是不和。当时农村计划生育很紧，他们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妻子还想再生一个男孩，但按计划生育政策不能再生了，而且要求他们做绝育手术。在干部的逼胁下，春生便做了绝育手术。这样一来夫妻关系更加紧张，妻子和春生三天两头闹事，家无宁日。大概过了半年，妻子忽然提出要离婚，劝说无效，春生急了，拿起菜刀说：“你要真的离婚，我就剁了我的手指。”说话时，春生已将他左手放在了案板上，但妻子还说要离，春生就一刀下去，剁掉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顿时鲜血直冒，关于离婚的事情就只好暂时停一段落。
　　 接着，家庭又发生了另一件不幸的事情，春生的一个弟弟患了精神分裂症，动不动就出手打人，一次险些造成人命事故。家里管束不住，治疗也不见效果。后来有人建议道：“这终究是个祸害，不如除掉算了。”春生家人竟然采纳了这个建议，想好了一个“除掉”的办法——把患者用绳子捆起来，半夜三更人不知鬼不觉地扔到河里去了。这事情春生当然也参与了，可事情过后，春生家里其他人心里倒很平静，而春生越来越寝食不安，认为自己参与干了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于是，他精神也好像不太正常了。妻子借此又提出离婚，经过半年的折腾，最后就离了，两个女孩妻子带到娘家去了。
　　 春生人成了残废，家也破裂了。从此每况愈下，他地也种不成了，四口人近十亩地让他二弟去经营（当地政策规定，土地分到户三十年不变，増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他自己以拣拾破烂为生。
　　 听了别人的大略介绍，我心里非常沉重，怎么一个好端端的人竟成了这样？我很想见见春生，了解一下他的实际情况。
　　 白天去恐怕他不在，等到傍晚，我就去了春生家。经人指点，到了家门口，才知道他现在住的不是我原来到过的他家，他早已搬出老屋了。给我指点的人说：“这就是。”说完就走了，门没有上锁，只用一根柴棍别着，说明里面没人。而所谓的门，只不过是用柳条编的栅栏，人一手可以推开，这和左右邻居的高门楼一比较，就知道春生过的是什么日子了。既然主人不在，我只好改日再来。正转身往回走，忽然一个黑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想，这是不是春生？人影离我越来越近，能看见推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向这边走来，我停住脚步，认真细看，好像是春生。到了跟前，果然是。不等我开口，他首先叫我了：“老师，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你。”他立刻显出更加热情的样子：“走，走，到家去。”他想伸出紧握车把的手要和我握，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伸出。他走前头，我随其后，看他的衣着，我只想掉泪，自行车也是扔了没人捡的烂车。
　　 到了家门口，他朝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觉得他有点难为情。进了门，院子倒很大，却到处长满了草，房屋只有一间，是凑合盖起的木料平方。一进房门，里面黑洞洞的，门没有门扇，挂着个草帘子，窗子用土坯泥了，不透空气。春生打开电灯,我才看见房子有炕，但炕上什么都没有，地上却还有一张木床，也是不成样子，铺盖就放在那上边。有一面小饭桌，摆满了碗筷和杂物，还有一台收音机，也大卸八件地扔在桌面上，有灶无锅，不知道他拿什么做饭。电灯头挨着墙缠挂在一枚钉子上，灯盖旋开着，铜丝外露。我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应该换个好灯头。”他笑着说：“不要紧。”我要坐，竟找不到坐的地方，就只好站着，他也站着。没等我开口，他先发言了，不问我从何来，来有什么事情，猛然吐出一句：“钱不是好东西。”我不禁哑然失笑，说：“春生，这是有钱人说的话，你现在正缺少的是钱。”他又重复道：“反正钱不是好东西。”我问：“你现在有多少钱？”他拍拍口袋说：“够用。”我说：“你拿出来我看看。”他手斜伸进口袋,掏出一大把钱来,扔在床上，我看最大的是五十块，最小的是一角，一共大约有八九十元。他让我看看，又塞进自己口袋，接着说：“现在世上只有两种人。”我问：“哪两种？”他说：“一种是穷人，一种是富人。”我说：“这话倒不错，那么你属于哪一种？”他笑而不答，看我不问了，他又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滥话。我确知春生脑子是有一点问题，就不想和他多说了。末了我问：“你最近忙不忙？”他说：“忙也不忙，你要用我，只管说。”我说：“我又想盖点房，你来帮一下忙，工钱我照付。”他十分爽快地说：“不说钱的事，我来就是。”
　　 我开工那天，他果然来了。一进门就干活，手脚不闲，别人休息了，他还在干，脏累他都不嫌，简直是给他盖房一样。
　　 可是，另外干活的人一看见春生，就拿他做笑谈，挖苦取笑他：“春生，捡破烂一天能赚几个钱？”我听见有些愤愤不平，但春生也有他应对的办法：要么，不予理睬；要么，以笑置之；要么，奋力争辩；要么，嗤之以鼻。
　　 “春生，那小姐最近再没有来过？”一个四十多岁的瓦工边砌砖边问，说话时带着诡秘的神色。春生脸顿时通红，目光移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我心里有了疑惑：难道春生也干那种荒唐事情？
　　 等到晚饭后别人都走了，我把春生叫到一边问：“白天有人说‘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生难为情地低了会儿头，给我讲了事情的原委：那年春天，他弟弟给了他一年的承包地价，共有四百多元，他拿着去朝华山。到了玉泉院，他吃饭时掏出钱来，让妓女院的一个小姐看见了，把他骗到妓女院，一晚过后，钱全让那小姐给骗走了。后来那小姐又来找春生，被村上人看见，传为笑柄，春生也更让人看不起。
　　 “你真的和她睡了没有？”我问。
　　 “没有，我早已经做了绝育手术。”
　　 “唉，你呀，怎么这么没脑子！”
　　 春生脸上露出愧恧的神情，低头一言不搭。我想，春生所谓的“钱不是好东西”，大概就是指这件事而说的。
　　 在别人面前，春生总是显得洒脱豪爽，大有笑傲江湖的气概，而单独面对我的时候，他郁闷、自卑、苦恼、诚实的底气就露出来了。
　　 一天下了大雨，不能干活，别的工匠都没有来，春生照常来了，我让他不要回去，他听我说，就留了下来。吃过午饭，家人都不在身边，我就和春生在房里坐着闲谈。偶尔扯到他本人的事情上，春生手指夹着烟卷——他老爱抽烟，我劝了多少回，一点作用都没有——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我说：“不是我舍不得烟，我是怕你身体受不了，你能不能少抽或者不抽？”他把烟掐灭了，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就想我的两个孩子。”
　　 我问：“你近来见过没有？”
　　 “没有。”又说:“过年的时候，我去看，我丈人不让我进门，骂道：“‘哪来的狗，趁早往出滚。’连我给娃带的衣服都随后从门里扔出来了。”
　　 我说：“这些都是小事情，关键是你把你自己的日子要过好，现在的人都是势利眼。”
　　 “你说的是可娃的地还在我这里，你说，娃以后会回来吗？”他乞求一般的看着我。
　　 “这就要看你了，你日子过好了，她就会回来，像你现在这种光景，娃回来也没法生活。”
　　 他点点头，道：“可我现在没指望了，我放心不下的只是我的两个孩子，我死前能看一眼，我就遂心了。”说着，他用袖口拭泪，接着摸桌上的烟，要抽，看了我一眼，又放下了。
　　 房盖好以后，其他工匠都撤了，春生没有走，他一直帮我把所剩的零碎都收拾干净才离开。一共干了四十五天，我给了他两个月的工价。他硬不要，在我再三劝说之下才接住了。
　　 我和家人不久又要离家去工作单位，家里无人，我想把春生留下看门，家人不同意说：“怕靠不住。”就只好作罢。
　　 以后我每次回家，总要见见春生，有时在路上遇见，有时在我家，有时我直接到他家去。大概在他看来，全村不歧视他的唯有我一人，所以每次一看见我，就像见了亲人似的，脸上一下子就有了容光。
　　 又一年夏天暑假，我回家，他来看我，说他的平房漏雨，我家里正好有用剩的一袋水泥给了他，让他把房顶收拾好，免得再漏雨。再有一次，我去他家，见他的床也不在了，可能是破柴烧了，地上铺一片塑料纸，上面是铺盖。我说，你这样不行，冬天身子冻坏怎么办？于是把我家一张旧床给了他。
　　 他虽然缺钱，每年过春节，只要我在家，总要带礼品来看我，和我拉拉闲话，尽管生活窘困；但在我面前，他性情总是那么开朗，有说有笑，无话不谈，但有时又无话可说，只是坐坐而已。要是家里只有我一人，他就能坐多半天，我一包纸烟就叫他一个人抽完了。
　　 去年秋天，我回家，在路上碰见，他仍旧骑一辆烂自行车，后架上捆一些破烂。我看他气色很不好，一问，说他肋下疼，我给了二百元让他去看病，谁知那就是最后一次见他。
　　 他现在已经死了，其实我想，人迟早总是要死的，像他那样活着，死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