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愿】四合院的歌声(征文·小说)
她常坐在小院里的破房子里想:你们要是活着多好,哪怕你们天天吵架,我也愿意听。她的头发梳成麻花辫,搭在胸前,一阵风吹来,额前鬓角的细碎头发,树叶似的抖瑟生活的忧伤。
她叫朱可可,她嘴里所说的“你们”,是指妈妈张碧云和爸爸朱老三。她看着天空的白云发呆,一看就是一小时左右。
她的爸妈在那个流火的七月双双离世。朱可可从小乖巧懂事,只要能上学,对于吃的和穿的从不向爸妈要,爸妈能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哪怕一条内裤一件胸衣,破了补了又补,她还是欣然穿着。她知道,没有文化的妈妈,与只识几个字的爸爸种地养猪,供她上学很不容易。
“我没有能耐,苦了咱们的丫头。”生前张碧云常一个人嘟噜,好像在对着空气说。她才四十八岁,老公五十八岁。这个比她大整整十岁的男人是她一生中最能依靠又最难忍受的人。她觉得老公就像一个炸药包,一不小心,稍不顺他心意,就轰隆一下炸开了。吵起架来,那真是有多难听就说多难听。他骂她“娘卖屁”,她骂他“狗日的”,外人听来,好像夫妻俩都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其实没啥,农村人吵架时就这样粗鲁乱骂。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整个四合院里就他家吼骂声绵延不断,有时还是因为别人家的事儿。俩人聊天,聊着聊着就吼起来了。娘说,年轻时吵架是因为自己生不出娃来,三十来岁时才意外怀上朱可可。朱可可多么希望,爸爸妈妈能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整天为鸡毛蒜皮的事,这样针尖对麦芒,一个钉子一个眼,互相伤害地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何苦呢?但是朱可可不想他俩离婚,她还想有一个放学回来就能喊着爸妈的家。于是,她想方设法让爸妈的脸上绽放笑容的花朵。
对,考试考出高分,拿着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家,爸妈都能同时笑眯眼。朱可可好像找到了法宝,白炽灯下,不管炎炎夏日,还是寒冬腊月,朱可可都认认真真地学习,读书,做作业,从来不要大人操心。
女儿优秀,好像家里多了一盏明灯,张碧云和朱老三同时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其实他俩也不想天天吵架,一是伤感情,二是伤身体。因为怄气,张碧云就打气嗝,闷气从胸腔冲出喉管,发出的声音能把小鸟吓得扑楞楞从一个地方飞向另一个地方。或许真如算命先生所说,夫妻俩八字不和,犯冲。
村庄里不时有老人去世,唢呐声,炮声,哭声,锣鼓喧天,不绝于耳。朱老三和张碧云总是沉默多于交流。朱老三觉得自己也老了,头发全白了,牙齿落得只有几颗撑门面的了,嚼东西就只能靠剩下的几颗牙了。唉,叹气声常从那间老屋里发出。朱老三不甘心啊,他还没好好活过呢。
这天,不知什么原因,朱可可回家看到父母又吵架了,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朱老三急了,去扯张碧云的长辫子,张碧云也急了,拿起桌上的一个白瓷缸砸向朱老三的脑门,把朱老三的脑门儿砸出一个鼓鼓的大包来。朱老三终于放手了,差点晕过去。朱可可好像听到爸喊了一句“要死就现在一起去死吧。”朱可可无助地哭喊着:“爸,妈,你们能不能好好过日子,我真的害怕这样的生活了。难道你们要彼此折磨到死才罢休吗?你们不吵不打,我保证考上清华大学,以后好好孝敬你们,否则我宁愿马上就死在你们面前!”朱可可哭喊得很大声,排山倒海般的,那个积攒了十几年的恐惧和忧伤洪水般从心中涌出。她手里拿起桌上的菜刀要自刎。
张碧云和朱老三惊呆了。张碧云不由自主地双腿发软,扑通向女儿跪下,哭着求着:“你放下,快把刀放下。我答应你,再不和你爸吵架了……”
朱老三趁女儿愣怔时,伸手强夺下菜刀,然后也心有余悸地保证:“爸也答应你,再不和你妈妈吵架了。”
那天,他们三个最终抱头痛哭,发下誓言。从此,朱可可更加努力学习,爸妈更加辛苦劳动。有时候,半夜朱可可睡醒了,还听到妈妈在堂屋的灯下当当地剁猪草。有时候,月儿升得老高了,爸还在庄稼地里干活。朱可可站在村庄的田埂上对着月亮下的山坡喊着“爸爸——”一声比一声高,最后往往喊声带着哭腔,从希望喊到失望,朱老三就是不应答。待他悄悄扛着锄头回家时,他对女儿说:“以后别喊了,这么晚了,我还在干活,村里人听到了会笑话我。”朱可可看到爸越来越苍老,脸越来越瘦,光膀子时,爸身上全是骨头,再也没有年轻时的粗壮。
终于到女儿高考了。张碧云和朱老三又紧张,又好像要解脱似的,仿像看到女儿长大成家立业一样开心。女儿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俩坚信女儿一定能实现诺言。但毕竟高考如同过独木桥,能否成功,机运也占一部分。但愿老天爷保佑朱可可一切顺利吧。朱老三在考前不断对女儿说:“别紧张,人生的路都要慢慢沉着走下去。冷静才不会乱了方寸。”
张碧云则把家里唯一一个生蛋的老母鸡杀了,给女儿高考前增加营养。她说鸡汤能稳心,心不慌,女儿就一定能考出好成绩。
朱可可拥抱了爸妈,把爸妈的话牢牢记心里。三天考试时间,慢长又短暂。朱可可考完后,想趁放假休息帮爸妈多干活。爸妈却不让她去晒太阳,说女娃子皮嫩,易晒伤,最多让女儿在家煮饭洗衣煮猪食,干一些力所能及的轻松活儿。
665分,朱可可过了清华录取分数线。
她拿着录取通知书朝家的方向飞奔。然而,远远地,她看到自家门前围了很多人。她挤过人群,惊呆了。
门前的木板上,爸妈并排躺着,双双溺水而亡。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俩人溺水的原因,有人说张碧云在洗床单被子时愣神,床单漂远了,她扑着捞床单掉进深水池。在附近田里干活的朱老三见状,跳下水池去救妻子。两个不会游泳的人扭在一起,双双沉入水底,又漂了起来被人发现。
朱可可麻木地看着眼前一切,她不信,谁的理由她都不信。她扑上前去,呼天抢地嘶喊:“爸,妈,我考上清华了,我实现诺言了,你们说话,你们说话呀,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你们不能不守信用,丢下我一个人不管……”
左邻右舍看着可怜的朱可可,拉起她,边哭边劝:“你找找爸妈生前有没有像样的新衣服给他们换上,让他们走得体面一点,我们大家帮着办好丧事。”
朱可可再怎么哭喊,也不见爸妈有半点反应,她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自己没有爸妈了,瞬间成了孤儿。她使劲擦干眼泪,去家里装衣服的木箱里翻找爸妈只有走亲戚时才穿的衣服。突然,她发现木箱角里有一封字迹崭新的信。朱可可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封信,是爸爸歪歪扭扭的字迹:“可儿,信封里的银行卡里有十二万元钱,是我们一辈子养猪积存的钱,可以供你上大学用了。你妈前年就查出肝癌,她一直不肯去医治,我与她吵架,打架,她都不去。我本想把她的病治好了,你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因为我早就检查出肺癌晚期,你妈见我身体不好,要我去看,我也不想去看了,反正治不好,浪费钱。昨晚我们请人帮忙查到你的高考成绩了,你考得很好。我们也放心了。你将来上学更需钱,不如留给你用吧。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我不得不对你妈妈说了实话,等你高考完后再告诉你实情,你一定要勇敢面对生活,好好活下去。”
看到这封信,只有朱可可知道,爸妈不是意外溺水,她猜,一定是妈妈跳水自杀,爸去救妈才一起溺水而亡的。又或者,爸也想随妈一起跳水自杀。因为妈妈张碧云不识字。她一定没看过这信。
多年以后,朱可可大学毕业,在爸妈的合墓前立了一个青石碑,碑上刻了一个大大的“愿”字。为了爸妈的心愿,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爸妈的墓地在屋后的山坡上,像是另外一个家,远远的,他们在那儿,天天可以看到那个四合院的旧房子里发生的一切,那所旧房子里,常常飘出朱可可在唱韩红的歌:
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
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
不知道未来还会有什么风险
我想要紧紧抓住他的手
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
看到太阳出来妈妈笑了
天亮了
……
小说结尾陡转很出情,在编辑时改动了几个小细节,若有不妥之处,康心不吝指出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