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冒功者和他的女人(小说)
凛冽的老北风连着刮了几天了,门前屋后的小河水沟都上了冻,人们在怨,都开春了,为什么还这样寒冷?
先天晚上,河生的女人就在责怨她的男人:“你个死鬼,家无隔夜粮你也不急!灶里没根柴你也不管,我是前世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没肝没肺没半点家庭责任的家伙!”
“菱花,你若能骂我解愁出气,那你就骂吧!这世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上门做得好好的工,老财们(东家)听说时局要变,都把人一个个退回家了嘛!”河生不怒,也不答应女人还能为生计想出什么办法,他头埋伏胸前,双腿蹲在房中泥巴地上,双手拿着一把生锈的梭标在大半块磨刀石上来回磨着,间或用手加点磨刀水。挂在土砖泥墙上的油灯苗子,被刮进屋里的阵阵寒风定不住方向,把河生专注磨梭标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变短,有时简直就是不成形的乱影。
“你现在磨这东西干啥?二七年农会解散,还乡团差点要了你爹的命,爹说,那天,他要不得到消息跑得快怎能躲过一劫!你如今又找出它来,我都用它栽菜了呢!你还想去参加他们后天组织的大游行么?不行,你不能去,前两天,你被叫去看这种热闹,我就好生气的!”菱花激动,“知道不,那是对抗政府对抗解放军征粮工作队的行动!你的脑子被狗吃了么?那是要遭报应的。”菱花边说边麻利地从躺着的破被絮里趿鞋走到他的跟前,伸手来夺河生手中的梭镖。河生唉了一声,横了女人一眼,怕抢出事来,把快磨锋利了梭镖扔到墙角说:“你又说我没肝没肺!没有半点家庭责任感,我这不就是在想办法吗?现如今,哪有什么政府管,解放军的征粮队一夜之间就死的死,伤的伤,被他们赶走啦!这块田地还是西边的刘老爷姚老爷说了算。时局变化不到哪里去,我那东家真少见识呢!联保指挥部贴出的通告说:不要听信共产党的宣传鼓动,解放军支前征粮工作队侵害老百姓的利益,强迫命令征粮太重……要抵制,不去参加游行的要烧房,去的可领取大米一斗,还说……”
“还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认不几个字,都听人说的。其实,河生把听来的关键内容已有意省去了,只补充说,你说村里揭不开锅的户,这种形势下谁不懂这利害关系呀!”
“你这软骨头,你这鼠目寸光之辈,他们不是这样吓和逼给点好处,能把像你等愚蠢的人,组织到一起跟着闹么?我就宁愿让他们烧屋,就不去,能把我怎样?就宁愿饿死,也不去领他们那斗白米!你还真相信这天永是地主老财的么!”菱花气地说。
“可我们的孩子和瘫在床上的老爹眼下要吃啊!老吃了上餐没下餐,他们几天都没见米了呢?”河生抱着个头蹲到墙角说。菱花看着睡在小床上的已五岁的骨瘦如柴的儿子,想起疾病缠身已瘫痪的躺在隔壁木床上的公公眼泪止不住往外涌,是啊,光怨男人有什么用呢,世道不公啊,穷苦人还被少数有势力的坏人操纵着控制着啊。但你河生不该图眼急就起此念,不该怕烧屋就这么差骨气啊!更不该就相信了他们的屁话,穷得连见识还不如你那怕事的东家,知道时局会不利他们利穷人啊!这时,外面的风加劲了,吹得像满世界都呼呼响,土坯茅草房的顶像随时要被揭走,菱花思想痛苦过后说:“夜深了,好清冷的,上床睡吧!”在风云变化中,菱花好像看到了一群这样为生计穷途末路被逼无奈得可怜农民在饥寒线上挣扎,又叹了口气说:“哎。明天你还是去东边湖叉里去挖野湖藕,我早晨去堤坡边砍点柴草,晏点去与你帮忙!天发了这个恶相信就会好起来的!”
“行,嘿嘿……你说不去就不去,我听你的安排就是!”河生表里憨软,内心胆小却藏狡智。打从与菱花结婚后,在嘴工做工行事都胜他一筹的菱花面前,遇事每遇争执时,他总是听从菱花的。背里,他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属于乡下人称之为干结疤事的老实人。
河生抖瑟着摸上床来。想去参加游行换取一斗白米又免烧房屋的心底波澜却没能平息,墙上油灯不用吹,一股冷风便将灯苗剪灭了。
屋后临河堤坡边的野蒿草有半人多深,解放前和解放后的好长一段历史里,湖区老百姓生火做饭,一般都靠烧稻草作柴火,其次,房前屋后堤坡沟边那遍地生长的野蒿便是最好的补充,火力甚至胜过稻草。烧煤慢慢普及起来,那是八十年代后的事了。
早起,河生女人没惊动还熟睡的丈夫,给小床上的孩子压了压被子,走进厨房拿了一把砍柴刀,又拿起扁担绳索便开门走出屋。老北风果然在天亮时小多了,小屋也不在风中抖战了,东方的天空已能见到耀眼的亮色,自己居住的这片天空里,有几团黑色云块还没散去,但已显出有些惧怕太阳出来后的乱云飞渡的阵势,无所依附,她想到阻止了丈夫河生将要去参加的那种对抗新生的人民政府对抗解放军的示威游行,心里踏实多了。她拿起扁担绳索柴刀,放开大步朝自己屋后数百米处的那片蒿草丛走去。
菱花放下扁担绳索,手拿柴刀弓腰砍起柴来,眼前一片枯黄的蒿草好让菱花欢喜。她顾不得湿漉的蒿草上还结着少许冰碴和冻得有些麻木的手,使劲往前砍呀砍的。她做事麻利,很快便砍了好几堆了,正待再砍些准备捆好挑回家时,她忽然觉得眼前丈余处的乱蒿中有个黄色的物体隐隐约约,会是什么呢?
大清早,视线还不大明,菱花有点害怕又有些好奇,她麻着胆子站起身来,轻轻拨开蒿草探着身子往前看,为以防万一,她还握紧了手中柴刀,看是个已冻僵了活物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讶,不好,是个穿黄衣的人,头上载着顶黄帽子,双手捂着肚子卷曲着,肠子都出来了,已不能动,腰间皮带上还挂着短枪,蒿草上有一滩快凝固的血,撒在他痛苦挣扎时练倒的小片蒿草上,菱花赶忙丢下柴刀,胆子突然变得麻壮起来。哦,受伤的穿黄衣的人是不是解放军呢!应该是的,除此当地应不再有穿黄衣的人了,国民党兵早逃走了。
菱花赶忙蹲下身去在他鼻孔外用手探测一下,似乎还有微微的气息,摸枪套枪已不在,再看他上衣口袋上正有一长方形的标志撇着,上面明显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一行黑体字。这几个字跟读过两年汉学的父亲学认过字的菱花还是不会认错的!哦,菱花很快想起来了,她听有些见识的父亲说过已和平解放湖南和解放军进驻各地帮助人民建立政权和支前征粮的话,这个受伤快死的解放军战士肯定就是前天晚上在家乡的万福桥被暴乱的那伙不识时务的人追杀的走散逃命的一个。
那晚上,听说叛匪煽动上千的受欺骗的农民包围住几十人的解放军征粮工作队和武装人员,枪声喊声响了一夜,据说他们严格执行上级的政策,在受到匪徒猖狂进攻时,枪被抢夺时,也没向群众队伍开一枪。他们带伤冲出包围,寻求群众保护,想保护他们的群众在当时叛匪制造的甚嚣尘上的气氛下都害怕!不敢,没有老解放区群众的那种觉悟,有的甚至恩将仇报,跟着少数坏人被他们操纵着胁迫着去参加一次又一次游行,闹事,把矛头指向为受苦穷人翻身求解放的恩人
菱花想到这其中还有自己被蒙骗胁迫的糊涂丈夫时!她好伤心好难受,他们多数是好人被坏人逼着去干坏事啊。她虽只是个家庭妇女,总觉得这些人还是少良心,良心怎这样易被拿去,还是糊涂差骨气像一些跟着山里土匪头干坏事的出身穷苦的农民一样,真是恨其糊涂,哀其不幸,更怒西边的大地主刘老爷姚老爷们的阴险歹毒,菱花看到这个被他们杀成重伤的慌乱之中逃到这荒草丛中还有一线生还希望的年轻战士,决心冒险救他!菱花先速即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盖在战士的身上,转身飞跑回家喊丈夫河生来帮忙,让他一起和她来做这件好事。他们是多么可爱的了不起的人啊,在父母身边都还是孩子呢,参加队伍担着这样重的责任,却在这里遭到了坏人们的暗算,是多不幸呀,是多大的罪过呀!她想着气嘘嘘跑到家,丈夫已经穿衣起床,见女人这个样子,大吃一惊,“你这是怎么啦?”
“甭问了,赶快卸扇门板到我砍蒿草的地方去!”说着,菱花随手披上一件衣,提壶热茶就往外跑!
“你让我卸门板干啥呀!说清楚呀!”
菱花回头说:“去救解放军!”
“去救解放军?你你不想活啦!!”河生见女人眼睛一横忙改口说:“行,行行行,你先去!我马上就来!”接着愚蠢又狡智的河生脑子活动开了,他忽然想起叛匪“通告”上的那些话,女人不识时务,我一家之主不能不识时务,我何不趁此机会,哦,有了……河生迅速走到墙角上好那把扎着红缨须子的已磨快了的闪光的梭镖!紧随菱花往堤坡边柴草丛走去。
出门时,他动作太快太仓促不小心绊倒了门边的几样农用工具,弄发出一片叮当哐啷的声音把睡在西屋土砖房中的父亲惊作了,河生父亲咳着问:“河生,你在干什么呢,毛手毛脚的,搞得一片响,让人心里好烦,区上解放军的事怎样了,让人好着急啊!你可不能不识时务,跟着那伙人去造孽啊……我听菱花昨晚和你吵说,你好像要去参加对抗新政府解放军工作队的游行呢!”老人说着又连着咳了起来。河生瞒说:“爹,不会的!我这是去给菱花挑柴回呢!”心里说:你躺在床上半死的人了,知道什么识时务不识时务,锅子是铁打的,餐餐要米煮呢?
刘姚二老爷掌握三仙镇万福桥这一方的天几十年了,他们说让你住就住,他们给你煮才有煮呢!新政府解放军能行吗?自身难保呢?开始以为他们有蛮大的能耐,刘姚老爷会要听他们的谁知三两天工夫,他们就被赶跑了,真是强龙难斗地头蛇……这三仙镇万福桥的天和地还是刘姚老爷们说了算,现在有送上门的立功机会,我不能放过!到时,菱花你阻拦也不成的。
河生背提着梭镖,来到菱花砍柴的地方,见菱花正坐在那战士身旁抹泪!他高兴菱花没防备:“怎的了!没救了?”菱花只顾低头抹泪叹息,没管河生手里此时拿的是门扇还是梭镖,说:“我去叫你时还有点气的,回来就断了气了。可怜啊!年轻的战士就这样被他们杀死了!他是受了重伤加寒冷得不到及时帮助死去的!他是被阴险和一些人的愚蠢杀死的,他是为我们穷人翻身而死去的啊!河生,我们先用柴草把他掩盖着吧!
晚上趁无人时,挖个坑用爹的那口棺材把他盛着埋了吧!”河生说:“好!你走开,让我再看看,看是否真断了气。”菱花刚挪步走开!冷不防见男人手握梭镖朝烈士遗体的上身连戳两下,转身就跑,以至让菱花来不及反应,来不及保护,她见平日表面憨软老实的丈夫使出突如其来的这一招,目瞪口呆,她追也追不上,只咬牙狠心在后面骂:“你这个天杀的贼,着了什么魔啊,怎么这样丧心病狂,连个死了的人也不放过!”菱花哭着恨着转身跪下向烈士叩了三个头赔罪说:“小战士,这都是我菱花的罪过啊!若不来砍柴发现你,就让你这样躺在这里!不受此惊扰,就不会再挨河生这天杀的两梭镖!说不定过两天你的战友就把你找回去了!小战士啊!我真没想到我这外表憨软老实的男人,一旦鬼迷心窍,心便这么狠这么毒啊!晓得这样,我悔不该去叫他来帮忙啊!真是条不喜叫唤的恶狗!一个没肝没肺的家伙啊!”菱花把她一时能想到咒骂恶毒男人的话跪在战士面前赔罪哭着咒了一遍后,心里还是野蒿一样地塞着不舒服!对他开始欲参加去游行行为的一些谅解,因这偶然事变的发生,使她对男人怒不可遏了。幸亏因地方较偏,还无人知晓她的怒骂。
河生提着带烈士血迹的梭镖,一路跑着满脸兴奋激动地朝设在西富村的高墙黑瓦里的联保指挥部跑去。他是沿着湖田的废堤抄近路的!路上他没有遇见一个人。当他一大早气嘘嘘来到设立着叛匪联保指挥部的姚家大屋时,八字朝门之外,两个挎盒子炮的护兵将他拦住说:“一大早,你急忙忙要找谁?”河生急切说:“我要见刘老爷或姚老爷,有重大情况报告!”有个说,“老爷们正连夜召开重要会议呢!不见。”河生又央求真有大事报告,其中一个镶金牙的大个认识他:“他是七保的许河生,我领他进去通报老爷吧!”
一会,接待他的是联保指挥部的副总指挥伪保长姚崇明:“你有何重大情况向我报告?”姚崇明眯着细长的鹞眼抽着水烟问。
“我杀死一个解放军了,老爷您看这梭镖上的血!”河生把带血的梭镖亮给姚崇明看。姚放下银制的水烟袋,将鹞眼睁大些说:“喔,你也能杀到征粮队的解放军?在哪里杀的?”姚崇明不敢相信,但混乱之中,威慑利诱面前,又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又什么人都可能去做!接着他狞笑着摸了摸梭标上的血迹,已干,粘手……
“姚老爷,您不相信?”接着许河生把当时地点告诉了他,并让他速派人去验证!
姚崇明摸了摸肥肥的光头说:“我不是不信,这立功受奖的事要有事实证据!我这就派了两个弟兄随你去察看来!”
可当他派了两个保丁前往河生所说的地方验看时,烈士遗体已不见了,只能在放倒的蒿草上找到点零星血迹,有个保丁便嘲笑他说:“许河生,你怕是在草丛里杀死了只野兔什么地想找姚付指挥邀功领赏吧!”
“哎,别乱说,这事我堂客知道,你们找她便知,只别说出是我让你们来的就行!”河生说:“我先躲一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