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四姐妹 (小说)
晋南的董庄村。
二零二一年六月的一个中午。
一座刚开业的农家乐宴会厅里传出“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祝贺声、夹杂着小孩的欢叫声,好热闹。
邻居们端着大瓷碗从门洞里探出头,猜测着:这是谁家办喜事?还是农家乐开张?
今天是“四朵金花”中的老二王月月过七十大寿。亲朋好友前来祝贺,四姐妹全部到场。寿星的儿子小勇赶快给她们拍了照。
老大拿出五十年前的黑白照与今天的彩色照,放在一起比较着看,四姐妹不禁热泪盈眶,感叹不已:少女变老妪了!岁月真是把杀猪刀,脸上的沟沟壑壑记载了多少故事。
一
六十年代末,每个村都活跃着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董庄村隶属洪洞县南垣片曲亭公社,是有十个生产队的大村子。且有一支装备完善、导演专业、演员阵容强大的宣传队。他们经常出外演出,曲亭公社十几支宣传队,唯有范村宣传队敢与之争输赢。
宣传队里有“四姐妹”,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人称“四朵金花”。
一九六八年夏天,麦子黄了,宣传队四处奔波,增援“龙口夺食”的麦收。休息时,田间地头演节目。孔林导演拿着话筒喊话:“锣鼓敲起来,秧歌扭起来,为兄弟姐妹们加油鼓劲!”
群情激昂,麦浪翻滚,一个个割麦能手争先恐后,镰刀挥动,舞出一道道白虹在阳光下闪烁。
割麦人身后,沉甸甸的麦穗随着麦杆倒下,放了麦假的学生娃们,在捆麦大伯的带领下,把带麦穗的麦杆放在大伯膝下,大伯使劲压,用力捆,巧劲拧,一行行麦個子就躺在麦茬地里,等着牛车、马车、人力车拉回打麦场。
麦子刚拉回打麦场。
公社那个帅气的通讯员送来通知:“抽调董庄宣传队参加洪洞县文艺汇演,必须排出新节目,不能拿演过的节目参赛。”
孔林导演在院子里踱着步子,来回走动,焦灼的神情,紧锁的眉头,谁也不敢出声。
孔林导演专业水平高,业务能力强。且不摆架子,人缘极好,演员们都称他“林哥”。 林哥在省城长大,从小学歌舞,科班出身,获过不少奖项,在省里都是挂名的角儿。因爷爷是地主,WG伊始,林哥便从省歌舞团下放回村,干农活下苦力,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村里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后,没有导演,人们想起林哥,推荐到大队,村委会争议很大。讨论了三天无果。这时,村支书辛北拽拍着胸脯说“我担保,出了问题我担着”,这样,林哥出任了导演。
林哥脑子里琢磨如何选新节目,正在院子里发呆。这时候,四姐妹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进院了。
林哥忽然来了灵感。
四姐妹年龄差不了四岁,老大性格干练,敢做敢为,个头高挑。老二善良随和,善解人意,笑起来眼晴眯成一弯月牙。老三稳重大方,文静儒雅,不爱说话。老四活泼开朗,爱说爱笑,个子小,点子多。表演节目各有特色。
哎呦,这四姐妹就是一台好戏啊!林哥手在脑门上一拍,差点笑出声。
林哥身兼多职:导演、编剧、副队长。他回到办公室,伏案写剧本。说是办公室,实则是村民遗弃的一排三间破屋,两间客厅,一间卧室。四面透风,搖搖欲坠。客厅大些,做排练室。卧室小些,做队长、导演的办公室,里面有两张不带抽屉的学生课桌。院子很大,有三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树,那才是最好的露天排练室。
屋里那间排练室,雨天或冰雪封地时才用,地方窄小,像《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进山那一场,甩不开手脚,摆不开架势,乐队坐不下,只能在门外凑合着伴奏。
第二天,早上刚报到,林哥把四姐妹叫到办公室,给她们分配角色。几张写满黑字的白粉廉纸,就是剧本。林哥眼里布满血丝,昨晚熬了个通宵。
四姐妹抄下各自的台词,到槐树下去背。还有七天时间公社验收,十天后到县上汇报演出,真要命啊!
四姐妹文化程度不高。一九六六年毕业,刚赶上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求学无门, 生产队干了一年农活。村里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即使小学毕业,在队里也算是文化人,所以四姐妹有幸被抽到宣传队。
十几岁年龄,记忆黄金期,台词一上午就背会了。何况四姐妹上学时都是优秀生。
林哥站到台阶上,拍着手说:“都过来。准备一下,开始排练。指定于春燕为节目负责人,大家要服从组长安排。”
“好!林哥说的对,服从命令,听大姐的话。”
“不要称兄道妹,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只有同志。记住!”
“孔导演,知道了!”
说完,四人站成一条线,“咔嚓”,向林哥敬个礼!随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排练前,每人拿着一本红皮语录书,举过头,对着毛主席像,齐声喊:“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这个节目是歌颂军民情的。
幕布徐徐拉开。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村头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反复诵读着毛泽东的诗词《清平乐》。
秋天的晴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四个姑娘在一块空地里挖野菜。几只花蝴蝶围着野花飞来飞去,一会儿又绕着最小的妹妹转悠,因为她穿了一件鲜艳的花衣服。
小妹高兴地追蝴蝶,追到河边。她见远处一队解放军走过来。小妹赶快向三个姐姐招手,大家都跑过来迎接解放军,这时干农活的人也涌过来,高兴地议论着今年的收成,感激解放军来支援。
小姑娘蹲在小河边撩水洗脸,不禁唱起“小河的水啊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后面三位姐妹伴唱,还有几位演员伴舞,群众演员站在田垄上招手,喊着“欢迎解放军!欢迎人民子弟兵!”。
一队穿着军装的解放军出场,在小河对面与四姐妹对唱起来。有点像“刘三姐对歌”的场面,不是隔着山,是隔着河。伴舞的演员有点像电影《芳华》里苗苗跳舞的范儿。
林哥沉浸在剧情中,如痴如醉。
他绞尽脑汁、彻夜未眠创作出的剧本要趁热打铁排练出来。
他一遍遍做着示范,婀娜的舞姿,柔媚的表情,忘我的神态,仿佛回到当年迎八路的年代。
“看见了解放军,想起来了老八路,
那一年枪声响,同志们进了沟,
刀劈狗汉奸,枪杀鬼子头,
虎口里救出众乡亲,
狼口里夺回来羊和牛。”
后台响起悦耳悠扬的合唱声。
四姐妹看的出神,沉浸在优美的旋律中。
林哥自顾自地忘情跳着,仿佛回到省歌舞团的舞台上。
演员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跳出来动作有点生硬,不能与科班出身的林哥比。林哥不断喊停,耐心指导每个演员的动作。
宣传队院子里灯火通明。
演员们夜以继日,反复训练,节目终于有点眉目。
七天后,歌舞剧《看见你们就觉得格外亲》参加了公社验收演出,被推荐到县上汇报演出,居然获了二等奖,四姐妹高兴得跳起来,眼泪沾满粉红的双颊,小脸像初熟的桃子。这次成功演出,“四朵金花”在十里八乡出了名!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演完《看见你们就觉得格外亲》不久,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布解散。原因不详。
二
秋季连阴天多,四姐妹聚在老二月月家的老窑里,大娘亲热地把闺女们让到炕上,端出好吃食:油炸套撒儿、盐疙瘩(棋子豆)、炒玉米花等招待闺女们。
月月是独女,大娘为了女儿有个伴,对四姐妹宠爱有加,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闺女们,想吃啥?大娘给你们做去?”大娘笑容满面地说。
“大娘,您拿手的酸菜包皮面,馋得我流口水。”老大春燕调皮地说。
(包皮面,即外面一层小麦面,包住里面玉米面。那会儿收了小麦大部分交公粮,然后留足种子,所剩无几,分给社员,够过年吃顿饺子,招待个亲戚。平时谁家也舍不得吃白面)。
“哈哈哈,我大女儿爱吃我就去做。”大娘乐颠颠地进了厨房。春燕跟着大娘去了,她不愧是大姐,最有眼色,爱干活,人勤快。
等大娘出去了,月月神秘地对俩姐妹说:“我妈这些天忙着托人,让舅给我安排工作。”
“月月,你舅当什么官?”老四雨荷小声问。
“就咱村工作队的吴队长啊!”月月悄悄地说,“可不敢让人知道了,走后门犯法呢,闹不好舅会丢饭碗的。”
雨荷懂事地点点头。
老三珍珍已经进了村小学当了民办老师。今天却一直不言语,好像有心事。月月与雨荷连着问她:“珍珍, 怎么不说话啊!”
“我妈给我找婆家了。”珍珍低着头,两只手来回搓着衣襟,红着脸说。
“你才多大啊!还不满十八岁就找婆家?哪村的?”老二月月着急地问。
“就咱村的,二队的张虎娃。他爸去世的早,母子相依为命,媒人说这娃德行好,学医的,比我还小两岁。他妈贤惠善良,人缘好。我妈愿意,说婆婆脾气好,过了门不受气。我也想,他是医生,同一个村,照顾我父母也方便不是?”
“你们给拿个主意,老四,虎娃跟你是本家,你最了解。”珍珍求援。
仨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
雨荷心想,虎娃是我本家弟弟,叔走的早,婶这些年起早贪黑,又当爹又当娘,可不容易啊。家里没男劳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为给儿子说媳妇,邻居们凑钱帮工盖起三孔窑洞,已经负债累累。婶儿人缘好,虎娃也是好后生,就是家寒(穷)。
唉!说实话吧,珍珍如果不愿意了,婶婶该多难过?不说实话,珍珍过了门埋怨我呢。雨荷犯愁。
吃完大娘的酸菜包皮面,当天无话,散了。
过了几天,老三珍珍告诉雨荷,她要与张虎娃订婚,让仨姐妹去作陪。当地规矩,进县城拍个订婚照,吃顿饭,这门亲事就定了。
进城的路上,四姐妹骑着自行车,一路欢笑。张虎娃骑车紧跟在后面,一声不吭,像个闷葫芦。
“虎娃,哑巴了,说话啊!”仨姐妹打趣地喊。
虎娃脸更红了!十几岁的孩子,还不知婚姻为何物,看这阵势都吓懵了。
“哈哈哈!”姐妹们笑得更欢了。
三
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老大春燕把四姐妹叫到一块儿,她故作神秘地对妹妹们说:“我要离开你们了,猜猜我要到哪里去,猜对了,请你们吃油饼。”
“油饼?好馋啊!半年没吃过了,都忘了油饼的味道了,嘿嘿。”老四雨荷咂着嘴说。
老二月月说:“老大家庭出身好,根正苗红,是否调到公社当妇女主任,要吃供应粮了?”月月是个爱笑的姑娘,笑起来眼睛眯成一弯月牙。
春燕摇摇头。
老三珍珍思索半天一字一板地说:“好你个老大, 是不是瞒着我们找下婆家了?要出嫁?说,是不是?”
春燕还是摇头。
老四雨荷拍着脑门嚷:“想起来了!听说村里派人到运城那边参加三线建设,老大你是否被抽中了?”
春燕点了点头说:“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咱班合心他爸找大队干部,说他儿子闹着要去三线。”
“老大,请吃油饼啊!我猜对了。你不能赖账!”老四雨荷嚷起来。
“馋丫头,就会吃,明天让你吃个够!”老大春燕轻轻拍了拍雨荷的脑袋,笑着说。
三线工程选人,条件苛刻,筛查严格:一、成份要好,贫下中农子女;二、共青团员;三、学习毛选积极分子。四姐妹中,只有老大春燕符合这条件。
没几天,春燕佩戴着大红花,在欢送的锣鼓声中,奔赴三线建设工地了。
三姐妹羡慕不已,老大真幸运。
月月说:“听我舅说,三线工程完成后,国家答应安排工作,老大不会回村里了,成了吃供应粮的公家人了。”
“月月,你舅给你找到工作了吗?”雨荷问道。
“听舅说县柴油机厂有一个指标。不知能争取上吗?”月月是个实在人, 她从不瞒着姐妹们。
没过几天,大娘做了一桌子菜邀四姐妹,脸笑成了菊花,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个年代,只有婚嫁才吃这样的饭。难道月月要出嫁?……不可能,月月没说过有婆家。
吃饭间,大娘给这个夹菜,给那个夹肉,满面春风。
一向沉稳文雅的老二珍珍沉不住气了:“大娘,什么事这样高兴啊?”
“大娘不瞒你们了,月月的工作定了,手续已经办好了,明天就去县城上班。”
“好啊!好啊!为月月祝贺!月月真幸福!”姐妹们高兴得跳起来了,用筷子敲着碗唱起小曲儿。
大娘把雨荷拉到跟前说:“妮子,大娘知道你心里苦。春燕去了三线,珍珍当了老师,月月进了工厂,就剩你在队里干活了,大娘安置好月月,就给她舅说你的事,大娘一定给你想办法。别急,别急!”
大娘也许是安慰的话,雨荷却记在心里了,她日夜盼着大娘能带来好消息。毕竟四姐妹,三个有了工作,雨荷怎能不着急?可她心里清楚,比起贫下中农,她要想跃龙门,太难了!
所有学校都停课闹革命,全国串联。唯有一所农中没停课,半耕半读,雨荷求学心切,想方设法去逍洞农中上课了。
四
一九七一年春天,曲亭高中开始招生,雨荷有初中毕业证,够条件,顺利入学高中。
一九七三春天,雨荷高中毕业了。离考大学还有一步之遥,同村这一届高中毕业只有俩人,雨荷信心百倍,充满自信,仿佛看到大学校门向自己敞开。
事与愿违,国家取消了高考考试制度,实行推荐上大学。没有学历要求,只要根正苗红,就有资格上大学,推荐的学生,有小学毕业的,有初中毕业的,有青年也有中年,参差不齐。被称为“工农兵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