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寂静的小嶝岛(散文)
一
十月的一个周末,和一位朋友前往翔安区的小嶝岛去玩。开了约一个小时的车来到大嶝岛渡口,因预报有台风将至,海边的风有点大,公家的船只停航,以为要白跑一趟,幸好有一家私人船只可前往。坐了十五分钟的船,晃得头略有些晕,终于到了小嶝岛。
想想能够登岛,觉得是一个小小的幸运,一路上谈笑风生,无视海风的存在,可惜航行的时间短了点。又盼着快点登岛揽胜,那个心情的矛盾和复杂,却是让我喜欢。
走在小嶝岛的街巷间,风变得柔情款款,毫无海边的嚣张跋扈。小嶝岛一向鲜为人知,游客素来就少,岛上的居民也不多,因而岛上很是安静。踏在青石块铺成的小道上,如入江南的小巷。两边多是一座座青石块垒成的房,二层或三层高,坚固、厚重的青石块,粗犷,霸气,最能抵挡不可一世的台风,我抚摸着坚石,把“风骨”两个字给了它。还有少数屋顶铺的是黑瓦,想必有些年代,经历过几代人的传承,每一块黑瓦都散发出一股沧桑的气息,在诉说一段逝去的历史。我喜欢这些青石黑瓦的房屋,古朴大气,端庄优美,有赣派建筑的美感和风韵,一石一瓦皆触发我思乡的情愁。红砖红瓦的房屋也不少,雍容大气,十足的闽南风情,红红的颜色,仿佛融入了四季的阳光,看得人心里敞亮、温暖。
来得早,是上午八点多钟。不少人正端着碗坐于门口吃早餐;也有三五人聚在一起聊着家常的,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们皮肤黝黑,那种肤色为闽南的海风和阳光所赐。他们穿着大多朴素,有的男人随便穿一件白背心,脚上穿一双廉价的塑料拖鞋,裤脚高高挽起,似是刚刚劳作归来。偶尔有人打量我们,毫无恶意。他们神态悠闲,举止从容,有一种安宁、沉着的气质,那是慢节奏的生活赋予的结果。我突然好生羡慕他们,一个人淡泊名利,喜欢安静,最适合居住在这样一个小岛上。
在岛上溜达了一上午,发现多是中老年人和小孩,年轻人甚少见到。小嶝岛虽非僻陋的乡村,但生活空间逼仄,生活单调,年轻人在这里是呆不住的。再说长久居于岛上,在他们看来,于前程无益,他们都去了热闹繁华的城市,这也是如今不少乡村的常见现象。有些村庄甚至只有少数老人留守,村庄因而变得荒芜和孤独。人在年轻时满腔热血,就想去大城市打拼一番,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所畏惧。到了中老年以后,经历世间坎坷,看透红尘俗事,觉得累了、倦了,又渴望回归故乡,过安静的日子。一个人内心再强大,乡愁注定是生命里无法承受之重。我相信,离开小嶝岛的年轻人,有一天会回来的。
二
累了坐于人家门口的台阶上,抬头看天,好久没有这么看过天空了。天蓝得发亮,在眼前无边无际地延伸;白云丝丝缕缕,在天边慵懒地晃荡,柔软似一团团雪白的棉花糖。这里的天空才是真正的天空,辽阔,浩瀚,气势恢宏,静美之至,和湖里区的天空截然不同。那里的天空永远被高楼切割成一块一块,白云显得暗黄,蓝天如一块搁了数年的布,褪去了曾经鲜艳的颜色。坐在小嶝岛的天空下,感觉人有了一种精气神,咂摸出了生活的味道,我喜欢纯净,这里给了我如此的感觉体验。
晚上入住的是一家民居,三层楼,每层楼有两间房,一楼二楼为老板自住,三楼做客房。老板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人,看我们前来入住,甚为喜悦,一脸和蔼的笑,热情似亲人。
老人老伴已过世,儿女均不在身边,儿子在上海,女儿在杭州,到过年才会回来。老人平日一个人住感觉冷清,就把三楼改为客房,偶尔接接游客,既为房子添点人气,也顺便打发一下时间。老人的儿子数次要接她去上海住,她始终不肯。她舍不得离开小嶝岛,更舍不得让房子空着。房子是老伴在世时辛辛苦苦盖起来的,守着房子就如守着老伴一般。老人说着,眼眶湿润了,把房间的钥匙交给我们后,就回房睡去了。
朋友累了,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我睡意全无,便跑到楼顶的露台上看月。周围一片漆黑,呈现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安静,给人天荒地老的意味。远处有微弱的灯火闪烁,像萤火虫的光。那晚的月亮真圆呀,清新得如刚出浴的美人,水灵灵的。月亮多情而忠贞,亘古不变,变的是人间、是人心。月光如轻雾,笼罩于屋顶,透着朦胧婉约的美,让我暗暗欢喜。在厦门多年,专横的灯光阻挡了我与月光的距离,让我对月光可望而不可即。今夜在小嶝岛,我享受着月光的照耀,抚慰,如享受一场奢华的酒席,激动莫名。在我看来,月光是世间最美的光,虽无阳光的光芒万丈,却柔软、温和而慈悲,如山泉,荡涤身心,让灵魂澄澈清明。今夜愿月光洒进我的床头,我要枕着月光入梦。
三
第二天一早醒来,推窗看外面,对面楼下有一个老人正坐在门口洗衣,用的竟然是很古旧的大木盆和搓衣板,让我倍感亲切,年少的记忆如雪花,纷至沓来,眼前是洋洋洒洒的样子,怀旧,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美妙。
小时候,小镇的家家户户都备有一个大木盆和搓衣板,大木盆用来洗澡,也为天气不好在家中洗衣之用;搓衣板放于木盆中,在上面搓洗衣服省力,也易清洗干净。从我记事起,外公的衣服都是自己洗,从不劳烦别人。为免别人议论,外公也不去河边洗,就在家中用大木盆和搓衣板洗。那时我还小,不能帮外公洗衣,就在一旁帮外公递肥皂。每次外公洗衣,总是露出满足的笑。当时我纳闷,洗衣是劳累的事,有什么可笑的呢?现在才明白,外公是为减轻母亲的负担而高兴。外公一生勤劳,体贴家人,只是不爱说,总是用行动默默表达着对家人深深的爱。后来小镇装了自来水,家里买了洗衣机,装上了热水器,大木盆和搓衣板彻底失去用处,被母亲搁在一个角落里,从此与灰尘和蛛网相伴,最终去向不明。它们的消失,代表一个时代的终结。有些终结,我们不再去想,因为可怕。但有些终结总是温暖地涌入我们的记忆,记忆需要这些老物件去抚摸。
老人坐在小凳子上,在搓衣板上缓缓地搓着衣,很惬意的样子。看老人住的房子,应是殷实之家,不可能没有洗衣机,却要用手洗,老人此举和我的婆婆如出一辙。婆婆从来不爱用洗衣机洗衣,就喜欢用手洗,不但洗自己的衣服,还洗公公的。哪怕在寒冷的冬天也是如此。有几次家人偷偷把她和公公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被她发现,很是生气。她总是说用洗衣机洗衣费水、费电,易洗坏衣服,还洗不干净。这就是她们这一代人的生活理念,很多人觉得那是固执、节省,我却以为是一种怀旧情结,是对一种生活方式的怀念和坚守。
有一个老人从门里走出,坐于她身旁,定是她的老伴了。那个老人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彼此不时唠嗑两句,轻声细语,笑意盈盈,如此情态,可见恩爱异常,让人好生羡慕。男女之间年轻时相爱很容易,因为青春和美貌就是最大的吸引点,让人轻易沦陷。若老来还能相爱就很不容易,漫长的时光会消耗所有的情意,皱纹、白发与疾病会成为致命的障碍,当然财富可以跨越一切,物质的或精神的,足以迷倒苍生。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敲门声响起,老人叫我们吃早餐。早餐是免费提供,和老人同吃。早餐有白粥和馒头,还有一碟葱花蛋、酸菜和清炒油麦菜,看着清爽,诱人食欲。那顿早餐我吃得很是香甜,素日不爱吃粥的我竟然吃了两碗。
吃完早餐后离岛。与老人告别,发现老人眼中满是惆怅和不舍,仿佛我们是她要出远门的孩子。走了十几步,回头发现老人还倚在门口一直在凝望着我们。我想下次再来,还要住在老人家中。我想跑回去告诉他,却又怕给了这个期待,让她不安和急躁起来。
一别小嶝岛已是数年,虽然离湖里区不远,但琐事缠身,竟然一直未再去。每次穿行于喧嚣不堪的街巷间,想起寂静的小嶝岛,颇为神往。听说小嶝岛与大嶝岛通了桥,无须坐船便可前往,不知游人是否增多。期待小岛安静如初,如此方能神韵不减,不负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