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奇笨，身体又极弱的人，可以说是百无一用。小时候在头脑灵光的母亲大人治下讨生活，总是反应不过来：洗刷，洒扫，帮厨，打酱油。处处碰壁，屡遭批判，动辄挨板子。不是土豆切得太粗，就是茄子切得太细，要不就是碗洗得不干净，地扫得不彻底。好像无论怎样做都是不对，不好，常常被骂得灰头土脸的。母亲看着我呆钝，茫然，恐慌的样子很无语，她大概从此绝望地把我当成了一个傻子了吧。
　　 好在我很有自知之明，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但对于不能做什么还是心知肚明的。
　　 近来，处在了一个职业的空窗期，就不免彷徨起来，是极度的彷徨：我能干点什么呢？
　　 在家里仰头浮想了一阵：开一间温馨的蛋糕房？于洋溢的甜香里埋头白案，惬意地摆弄面团和奶油，思如泉涌，巧用配方，烤出一批又一批出乎意料而又美味的点心，想必是很有趣的。或者担当杂货铺的老板娘，进一些五花八门的小物什，从油盐酱醋到针头线脑，从杯垫到马桶垫，从暖瓶塞到缝纫机线，无奇不有，微不足道，打造一个亲熟无间的物质世界。再或者去超市当理货员，去饭店当服务员？丈夫对我提出的种种设想一概否决，他认为基于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以及亘古的智商问题，又没什么异禀，还是待在家里比较现实和稳妥。
　　 毕竟失了业，无端地闲居，虽然有人养着，还是不惯于受抬举，当被人问：今后有什么打算？就不免诚惶诚恐起来，总是嘀咕着：该干点什么呢？丈夫断然打消了我关于找工作的所有念头：就你这几乎不能自理的身体，谁会要你呢，在家里好好保养，不香吗？反正也快退休了，安心待着吧！
　　 可是不由分说就有了一个干活的机会。回老家探亲，行装甫卸，年老却依然头脑灵光的母亲幽幽地发了话，为她开饭店的儿子紧急抓夫，旅游季、放假季，饭店生意大火，一时招不到人，忙得焦头烂额。我们俩口子恰巧送上门来，便即刻受命去帮忙，幻想中的饭店工作到了眼前，我却期期艾艾，自我怀疑起来：能应付得了吗？母亲当然明白我的干啥啥不行，上不了台面，但实在心疼儿子，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
　　 我和丈夫忐忑，疑惑地被“逐出”家门，往弟弟的饭店走，路上，他一直在给我打预防针：这伺候人的活可不是好干的，将面临各色人等，假如有奇葩顾客骂你，你如何自处呢？偶尔客串帮帮忙可以，不能认真。
　　 到了饭店，未及寒暄，便被派上了用场，卷入不可开交、团团转的局面中：烧开水，依次灌进十几个暖壶中，给每个桌上的客人端茶送水。满足他们零零碎碎，五花八门的要求，比如要点小咸菜，比如给茶壶里泡黄瓜丝，比如要各种规格的打包盒，打包袋。我们初来乍到，摸不着头脑，东西找不着，凡事都得问元老们，厨师、帮厨的，老板、老板娘此时无不万事缠身，被问当然极不耐烦，我们不得不处处看脸色，像受气的小媳妇。
　　 老板娘嘱我在前台盯着，看哪个房间的人从冰箱里拿啤酒和饮料了，拿的是哪个牌子的，拿了多少，一一登记，结账时好算进去。这项工作很要紧，不可或缺，据老板说前一天因为没人值守，损失了好几百。我便高度紧张，时时警惕地在冰箱旁徘徊，一有人靠近，便殷勤地询问人家要什么。
　　 前台是一个如坐针毡的中心位置，我这个懵懂的冒牌服务人员自然难以胜任，像毕恭毕敬，谨小慎微，分外卖力仍不免出错的实习生，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母亲大人说得没错，饭店的确太缺人手了，我们一加入进去立刻身兼数职：洗菜、刷盘子、切水果、端菜、摆餐具、清理垃圾，丈夫还负责到菜园子摘菜以及给坑烤炉子烧火。
　　 老板娘更是玲珑八面，脚不沾地，进货，、配菜、点菜、收银都是她。进来几个吃饭的，我们全不管用，既不了解有什么特色菜，也不知道价格，更不懂推荐、推销，只好到处找她：老板娘呢？她再忙再累一见客人便容光焕发，笑脸相迎，使人如沐春风。即便只是两个人，她也隆重接待，诚恳地，亲切地介绍适合口味的菜品，似乎全为你考虑，不经意间就使人相信，你真是好运当空，因为坑烤大公鸡恰巧出炉了，外酥里嫩，如果不来一只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你们是两个人吗？那就上炕桌吧，炕桌挺舒服的。客人进屋上炕，兴奋得频频拍照，好像回到了旧时光。
　　 厨房重地，除了老板娘去送菜单，另有大厨和他的帮工忙得红头涨脸，我偶尔硬着头皮进去代客催要主食：发面饼好了么？米饭呢？他们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自己拿！见我动作太慢，嗖地把几张饼甩到案板上，啪啪一切为二，交给我。
　　 和那位干活麻利的帮工张姐一起削土豆，我一个还没完，她已经削完四个了，我惊讶：怎么这么快！她说：没办法，不快，怎么拿得下来这份工作呢！我惭愧，反省自己太笨了！她安慰道：一回生，二回熟，干多了就快了。
　　 后来听老板说张姐干活赶不上趟，但人很好，工作态度端正。我更惊讶了，连张姐都不算是合格的，可见我的差距有多远。
　　 张姐后来大概觉得我是不可救药的了，一径飞快地洗着碗或包着野菜团子，不再鼓励我加入，对我采取置之不理，不屑一顾的态度。
　　 顾客大部分都是通情达理的，有的还很有修养，给她端水送菜，还客气地道谢。但大千世界，什么样的人没有呢？有一次，就遇到一个肚子巨大的中年男人忽然从包间里出来，指责我：服务员，让你给拿的塑料袋呢？我猛地想起来，给他拿啤酒时，他的确要几个袋子打包，可是转眼间又跑去端菜，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急忙道歉，他刻薄地说：你长着脑子是干什么的？
　　 这一幕正被丈夫撞着，跑来开解我：在服务业，这是正常的，人家花钱了，不找点当家做主的感觉，不是亏了？我其实完全有思想准备，并不觉得怎样。只是感慨，这活确实不好干啊，难怪小岳岳一直忘不了当饭店服务员时的遭际，始终不理解，只是算错了两瓶啤酒的账，再三赔礼道歉了，何至于不依不饶，导致自己丢了工作？还真有这样颐指气使，得理不饶人的人。
　　 一个包间里人走光了，我正好空闲，急忙进去清桌，很多菜剩着，心想，吃这么少就走了，可能不合人家的胃口吧。
　　 等我三下五除二地把盘子端到厨房，那桌人中间的两个人又回来了，说要打包，我傻了眼，幸好还没倒掉，又原样给端了回去，真叫无事忙！
　　 原来这两位是请客买单的，当时不好意思打包，把客人送走，才又折回来。
　　 丈夫教育我：这里的门道多着呢，以后要等一等再收拾。
　　 半夜忙完，我们累得够呛，在清冷的夜色中走回家，仿佛经过了什么淬炼，百味杂陈，丈夫还对我遭抢白的事念念不忘：我媳妇，我都不舍得，他凭什么教训？我则死了不自量力想去饭店打工的心。一切还不是为了生活！事实证明，没有哪一个行业是容易的！生活本不易，静默需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