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情书(微小说)
隔着一扇门,就是老伴的灵堂。
远亲近邻都到了场,孩子们说,老娘辛苦了一辈子,我们不缺钱,这最后一场,得风风光光的。
对死亡,本该看淡,不是有人说人生的尽头就是死亡的故乡么?更何况,老伴患阿尔茨海默症已多年,就孩子们而言,更大程度上也是一种解脱。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灵堂里香烟缭绕,白烛耀耀,更有铿锵的音乐不时叩击着空气,这个时候的老伴是不缺热闹的。
中午了,灵车已经到场,老伴就将远去。此去,天上人间再无相见!孩子群里终于有稀疏的哭声,像线一般穿过门缝抵达他的耳膜。他一阵感慨,心说,老伴含辛茹苦一生,终究也是换了几滴眼泪的。
灵堂里的锣鼓突然高亢起来,一声声,敲得心痛。他知道是时候了。
他缓缓站起,走出自己的房间。天气已入夏,穿着短袖衣衫的他,佝偻着身躯,一只手拿了一只不合时宜的手电,昏花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水晶棺,蹒跚的脚步虽缓慢,却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终于,走到了水晶棺前,他用力按亮了手电,举起枯枝般的手,把光束投射到了水晶棺里。
光束在缓缓前行,就像自己的手在抚摸一个精致的瓷娃娃,哦!不,那分明就是许多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他手擎油灯含情脉脉看着新娇娘啊。只是此时非彼时,那一年,是他和她相守的起点,如今却是离别的开始!
从帽子到脸,再到颈部、双臂、覆盖了红床单的身子,直到脚上,他看得专注。
时间仿佛静止了,他把光束再次停驻在老伴的脸上。刚才看得匆忙,意乱情迷中,他顾念太多,他生怕老伴的帽子戴歪了,生怕衣服穿得不周整,生怕衣袖遮不住手臂,生怕那双红鞋不合脚,待全部看完,他突然发现,老伴的脸还没看够。
他痴痴地看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这是灵堂。隔着玻璃,他低低的,生怕惊醒了睡梦人般地说,阿香,好好睡,以后,我们还会相聚。
告别的话说完,两行老泪,就像泥地里的蚯蚓,缓缓的、缓缓的,爬过一道道坎坷的丘陵,游进了那张没了门牙的口中。
主事的人在喊话了,他哆哆嗦嗦抹去层出不穷的眼泪,从衣袋里掏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笺,叮嘱身边的女儿:“这是给你妈的,你等会儿放到她身边。”
说完,他走出屋门,抽了一根烟,抬头向天看了好久,长长地叹息一声,默默走回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拉上了窗帘。
外面的灵堂在经历了一番热闹后静谧了,房间里更是如同黑夜降临。面对这空茫的黑夜,他的思绪开始飘飞。
一年多前,一场世界范围的新冠疫情,禁锢了无数人的脚步,89岁的他自然也在其中。
对出门,他原本没有多少执念。要不是老伴患病多年,那段时间病情加重,孩子们无暇顾及,他又无力照顾,无奈之下,只好把老伴送进了养老院,他原是可以视禁足为寻常事的。
他与老伴是厮守了七十年的夫妻,即使去了养老院,他也是每日一定要和老伴相见的。谁想,才进去了三个月,疫情来了,养老院进不去了。这突然不见,叫他情何以堪?
一晃,五十多天过去了,这五十多天里,如坐针毡的他度日如年,苦思冥想中,他每天在屋子里絮叨:从前车马很远,书信很慢,我这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哪。叨叨着,叨叨着,他茅塞顿开了,他对自己说,还是像从前一样写吧。
言罢,他戴上老花镜,找来了重孙练习本的纸张,又寻得一支碳水笔,坐在了书桌前。写些什么好呢?对,开篇就写,阿香,我爱你。这没什么难为情的了,爱了一辈子,以前年轻时候总是不好意思说。后来有了孩子们,顾不得说。再后来,岁月拉长,年纪渐老,虽然爱在心里渐渐流成了河,却还是开不了口。这如今呀,是该说了,再不说,恐怕真的没有机会咯。
一个人偷偷傻笑一回,他在纸张上认认真真写下了爱字。
接下来该写些啥呢?自然就是一些碎碎念了。比如天气冷了,也不知道阿香那里有没有人替她添衣加被?再比如下雨了、下雪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一个人跑出来,有没有找他?会不会摔跤?唉,这阿香啊,说她痴呆了,她不还叫得出他的名字么?还有,要是阿香饿了咋办?要是一直躺在床上,没人陪着说话可咋好?还有,还有……
就这样,一寸寸思念化作了笔端一个个大大的黑体字,一天两天写一封,不知不觉写了六十六封。
这些用心写就的情书当然是不用寄出去的。说到底,老伴已今非昔比,他写,无非就是给自己的相思找一个寄托罢了。
他原指望会一直写下去的,不说地老天荒,起码会写到老伴再和他相会。为此,他甚至梦想过,到时候,搞不好老伴的意识突然清明起来,会拿着他写的这些情书,像做老师时一样,戴着眼镜假惺惺在纸笺上找毛病呢……却不想三个月前,老伴的那一跤,不但跌破了他的梦,最后,连她自己的命也跌去了。
唉——一声长叹里,他不由自主地吟出了那句——天涯地角有穷时,此生相思无尽处来。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