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醒】荷塘旧事(散文)
一
如水的月光,清凌凌地洒在恬静的荷塘上。荷塘像一个穿着婚纱的新娘,清纯、美丽而不妖媚。我光着脚丫漫步在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脚下突兀,顿时感到酸酸的胀胀的,惬意至极。
田田的荷叶,矮个的挨挨挤挤,高个的亭亭玉立,如舞女的裙,舞姿曼妙。凉风拂来,荷花颤颤悠悠,飘来缕缕清香,恰似袅袅笛音沁入心脾,如痴如醉。
“嘶嘶 ……”蝉声突起,打乱了我的思绪。也许是我的到来,让这里变得热闹起来。
这是故乡的荷塘,也是40年前的荷塘。今夜,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独享那份属于自己的静谧时光。
徜徉于塘埂之上,远处稻田里蛙声一片,偶尔蚱蜢扑腾一声,从眼前窜过,清亮亮的塘水倒映着月儿的倩影。
手扶着那棵老柳树,心潮澎湃,一种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它陪伴着我度过美好的童年时光,承载着多少童年的记忆啊!如今它已经是古稀老人。
小时候每到暑假,孩子们便一窝蜂地跳入荷塘游泳,家长们忙于田间劳作,也没有时间管我们,这里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男孩们光着上身在水里进行各种泳姿表演,有蛙泳,有仰泳,有狗刨式,还有潜泳;女孩们胆小的站在岸上干瞪眼,胆大的摸索着下水,双手抓住岸边的那棵老柳树的根,双脚像连枷似的轮流击打水面,溅起高高的浪花,塘水涌动,冲刷着岸沿,发出“哗哗”的声响。
那时候,塘里的荷叶并不多,清凌凌的塘水在四周树木的掩映下,绿如一块巨大的翡翠。孩子们搅动了整塘水,鲢鱼受到惊吓,会随着水花一起跃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伸手一抓,有时也能碰到它的鳞片。激动之余不免有些失望。
在这里最大的乐趣就是打水仗了。打得水花四溅,难分难解,那场面真是壮观、刺激。在开始之前,领头的两个大孩子通过“剪刀、石头、布”的形式依次选择各自满意的队员,形成“敌我”双方。那时的我,年龄最小,只有六岁,打起水仗来,不但帮不上忙,反而给队伍添乱,所以大家都嫌弃我。我沮丧着脸,坐在用来洗衣的青石板上,甩着双脚,击打水面,嘴里发出“嘀嘀咕咕”的怨声。
“啊,呀……”
抬头一看,哑姑拎着一篮子衣服来到我的面前,她正在向两个头抗议:为什么不带他玩?打水仗的孩子们都停了下来,注视着我们。
二
哑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两年前靠乞讨来到我们村。奶奶一看他可怜,二看我的小叔还没有成家,便收留了她。她不会说话,我便叫她哑姑,小伙伴们也跟着我这样叫。
记得刚来时,她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还散发着异味,手拿一个破碗,拄着一根破棍子,大约十八九岁。
奶奶一脸诧异的表情,这么年轻的女孩,怎么做了乞丐。不管奶奶怎么问,她都不说话。奶奶急了,拽着她的胳膊问:“姑娘,你打哪儿来的?”
没想到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手上捏着一张男人的照片,这是一个瘦削的青年,看上去还算英俊。我们猜想,这个人应该和她很亲近,要么是亲人,要么是情人。这一天,哑姑没有向我们表达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奶奶双手不停地比划着,表示要留下她,她竟然点点头。
哑姑在我家彻底地洗了个澡,洗干净后,奶奶将我母亲穿过的花衣给她换上了。瞬间像换了个人似的,眉宇间有颗黑痣,皮肤娇嫩光滑,瓜子形的脸似晶莹的水滴,清纯美丽,大方自然。小叔回家之后眼睛都看直了,哑姑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他。
奶奶见状,将哑姑和小叔拉到一块儿,然后用两根大拇指对碰,表示让他们结婚之意。哑姑不识字,但是人很机灵,马上就明白了奶奶的意思,连忙拿出怀里那个男青年的相片,朝上面指了指,然后拼命地摇头。至此,我们也猜出了个大概,这个人肯定是她的心上人,至于她为什么要出来乞讨,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她是非常懂事且很勤快的女人,小小年纪,农村女人能做的力气活没有一样她不会的。打稻、插秧、割草、摘棉花,她都是一把好手。
村里人都笑奶奶在替别人养媳妇,每当此时奶奶便会想:除了不会说话,这姑娘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可是她不愿意嫁给儿子,我也不能逼她呀。
哑姑不会说话,也不识字,我们与她只能进行简单的肢体语言交流,至于她的身世,我们一概不知,只能靠猜。
一年之后,一个卖货郎摇着拨浪鼓来到我家门前。他一眼就认出了哑姑,没想到哑姑看到他,躲着不出来。
奶奶从这老头的口中了解了一此基本的信息。这姑娘是六安李家村的,叫李丫红。母亲嫌贫爱富逼着她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这个老女婿鼻子朝天翻,一脸麻子,比丈母娘还大一岁。哑姑死活不同意,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可是她身上又没钱,只能靠乞讨活着。
从她的笑容我能看出,她对目前的生活是满意的。有家的感觉真好。但是她一想起往事,又会伤心流泪。奶奶将躲在房间里的哑姑叫出来,卖货的老人用手比划着“告诉”她:“你的情郎已经结婚了,你母亲后悔了,她说,只要你肯回家,她不再逼你了。你们家人到处找都没有找到你,还以为你死了。”这老头似乎懂得哑语,手势还挺规范的。哑姑显然是“听”懂了。
老头还没讲完,哑姑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她又跑回房间,一天没有吃东西。谁也无法体会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在外流浪的几个月究竟吃了哪些苦?遭到多少白眼?这些只有她自己清楚。
缓过一断时间,她的情绪所改变,不再那么悲伤,偶尔也笑得很开心。她对勤劳善良的小叔也不再那么排斥,这让全家人看到了希望。小叔心里总是美滋滋的,见人便夸哑姑美。
渐渐地,奶奶再次谈起结婚的事,哑姑竟然欣然接受了。
可是有一天,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哑姑的父母听说她在这里,找来了,说要带她回家。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奶奶也不好说什么,表示支持。哑姑在她父母的拖拽之下,被强行带了回去。小叔非常失望,整天无情打采的,一副苦瓜脸,经常躺在床上睡大觉,活也不想干了。
正当小叔渐渐忘记哑姑时,一天她又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次穿得体体面面的。是她哥哥陪她来的。那次回家之后,她的母亲实在拗不过她。再说,村里人都批评她的母亲,纷纷劝道:“那家人不错,人家收留你女儿,对你家有恩。再说了,你女儿只是长得俊,可是个哑巴,人家哪点配不上她。穷,大家都穷。只要勤劳,总有富裕的一天。”
从这天起,我们家又因为有了哑姑而变得非常喜庆。我也喜欢她,她经常帮我干活,还向那些欺负我的大孩子讨回公道。我不再叫她哑姑,有时改口叫小婶,可是她听不见,有时看到我的口型与平时不一样,她便眯眯地笑。
三
“阿成哥,你带我玩吧。”我再次乞求道。阿成哥看在哑姑的面子上,将我纳入了他的队伍。阿成哥可欠着哑姑的人情。有一天阿成哥被他妈妈打屁股,是哑姑求情才逃过一劫,所以这个面子,他不得不给。
这次打水仗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我站在队伍的最后面,靠近岸边的浅水里,虽然掀不起什么浪花,但是拼命地呐喊助威,也为队伍的胜利贡献了一副力量。从此,没有人再瞧不起我,不再认为我弱不禁风。
这一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一转眼,秋天到了,天气渐渐变凉。小叔的婚期也近了,就定在国庆节那天。就在结婚的头一天早上,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
那天,邻居王阿姨拎着木桶来到河边洗衣,后面跟着个小尾巴——她那三岁的儿子。刚到塘边,王阿姨突然发现洗衣的棒槌没带,于是放下木桶跑回家去拿,顺便洗点米煮点稀饭。这一来,坏了,儿子在水里挣扎,离岸很近。于是她大声呼喊,附近干活的村民连忙下水将孩子救了上来。正当人们庆幸之时,发现河边还有一个木桶,奶奶一眼就认出那是哑姑的。顿时感觉不妙,大喊:“哑姑在河里,快救她!”
奶奶在岸上急得直跳脚,村民中几个会水的男人跳了下去,在塘里摸索好长时间,竟一无所得。当爸爸和小叔赶来时,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小叔发了疯似的跳入塘中,一口气潜入塘底,换了几口气,才从塘底树叉中捞到哑姑的衣服,将她托出水面,带到岸上来。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她面色惨白,腹部肿胀,里面全是水。她没了呼吸,死了,就这样静静地死了。塘面死一般地沉寂,人们都沮丧着脸。几只乌鸦在树上悲鸣。
这么善良,这么贤惠的女人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奶奶不甘心,小叔更是痛不欲生。
谁也不知道在王阿姨离开的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几天之后,从小强零碎的话语中,大人猜出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原来,王阿姨离开的那会儿,小强不慎跌落水中。不会游泳的哑姑来洗衣正好看到,情急之下,喊又喊不出来,她便冒险下水施救。谁知自己不会游泳,洗衣的南岸又比较陡,她胡乱挣扎,将小强奋力地推向岸边,自己呛水后越滑越远,最后卡在了水底的树叉上(水底树叉是村民故意插的,用来防止那些偷鱼的人撒网。小孩子游泳有时也会被划伤)。
王阿姨感到非常愧疚,表示一切丧葬费都由他们家出。奶奶不让,说儿媳妇给咱们家长脸了,咱家做人就是这么硬气。
下葬那天,奶奶和哑姑的妈妈哭得最伤心。她的母亲哭声最响,嘴中数落着自己的不是,悔不当初;奶奶不像她,她只知道默默地流泪,最后竟然憋着一口气上不来。
时间已经飞逝,一转眼,四十年过去了。每当回到故乡,我就会去荷塘边走一走。夏日那澄澈的塘水,那娉婷的荷花总能让我想起点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