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周梅的朋友们(小说)
一
王芸找到工作了,李凤商店固定的牌桌便缺了一条腿(玩牌的四个人少了一个)。
田妮正琢磨找谁来代替王芸,李凤不假思索地建议:“在对面楼上租房的花美就是最佳人选。她有钱有时间,跟我说过我好几次,三缺一时去喊她。”
“她是干啥的?”田妮问。
还没等李凤开口,周梅抢着说:“三陪,她倒是活得潇洒!”说话时,她的眼神怪怪的。
“她的钱脏,摸到了会不不会得病哟!”田妮阴阳怪气地迎合着。
“只要我们不跟她学坏就是了。这年头,干这种事的多得很。”李凤不以为然,“再说了,花美长得一般,胖胖的,恐怕赚的钱也不是很多。”
正聊着,听见有人喊:“今天没打牌么?”大伙回头看,花美站在门口。
“缺一个人。”李凤笑着起身。
“我不是人?难道是鬼?”花美大方地进屋坐下,“先给我拿包烟。”
周梅不想跟这种人打麻将,朝田妮呶呶嘴。田妮明白周梅的意思,也准备离开。
“好不容易凑够手了,来,扳风。”李凤拉住周梅和田妮。
花美坐下,笑着说:“这些天头有点晕,几位姐姐打慢点。”
“身体是挣钱的本钱,你怎么不爱惜身体?”周梅嘲讽花美。
花美当然听得出周梅在颠兑自己。她不生气,心想:干这行的并不是自己一人,只要有钱,肚子不饿,不欠债,太阳不晒雨不淋,多好。
“你晚上还来不来?”田妮似乎话里有话。
“我晚上要上班,不上班吃什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真不懂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人家白天上班晚上休息,你倒是白天休息晚上上班,世界都被你搞颠倒了。”周梅接着说。
李凤有些替花美不服,心想,人家卖鸡卖鸭又没卖到你家去,损人家干嘛。并且这是在自己的家,不能让她们吵起来,说:“出牌出牌。生命是上帝创造的,工作也是上帝分摊好的。我们只不过是各人履行各人的职责罢了。对了,还没给你拿烟。”
“老板娘说的对头。给我来一包五十元的烟。”接着说,“有钱多好,向别人借钱的滋味才叫难受。”
周梅对花美的不知羞耻很是反感,问花美:“孩子多大了?”
“九岁。”
“想不想住在乡下的孩子?”田妮问。
“无所谓想不想。在学校,她穿的比别人好;在家里,吃的不比别人差。这已经很好啦!”
周梅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她希望花美是一个遭受生活压迫的女人。然而,她清楚花美干这行直接是为了享受,从花美的言行里丝毫找不出一丝贞良来。
花美的确不知道什么是付出和高尚。她男人的腿是在偷摩托车时被人家打断的。男人偷车她放哨,她一直理怨男人是个笨蛋,翻那么矮的墙都会摔倒,不是她跑得快,恐怕也被逮住了。
周梅叹口气说:“手机一响黄金万两,跟我们打这种小麻将,你不觉得累么?”
花美说:“反正是混时间,小点也将就。”
“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这种招男人喜欢的女人,赌运不佳是必然的。小心你的荷包被我们掏空哟。”田妮打趣。
周梅板着脸对田妮说:“你昨天欠我五元,今天在牌桌上除。”
“五元钱你都弄得那么紧张真小气?”
周梅指桑骂槐地说:“反正我这人要钱不要脸,你还是不还?”
田妮说:“我还不是要钱不要脸,不还。不还就是不还。”
花美心里暗骂:“死泼妇,有机会我整不死你们。”
二
回家的路上,田妮对周梅说,今天我输了三百多。回家丈夫查帐,我就说借了三百给你。如果他问你,你千万要说是真的。”
周梅一怕欠钱,二怕欠情,心想:这个月你孩子上幼儿园的生活费都是我借给你的,你反倒要说我欠你的?
田妮见周梅不高兴,解释道:“哪天你手气背,输了钱你就哄你老公说借钱给我了嘛。”
“闭上你的乌鸦嘴,只有你才会天天输。”周梅有些烦躁。“昨夜在坡上阿依家,就发生了一件令我烦心的事。我本是去邀阿依星期日为孩子买儿童节演节目要穿的衣服。没想到,就为这件小事和阿依反目。唉!真后悔,我怎么咋夜就不能忍着点呢?”
三
阿依小周梅三岁。从小到大,甚至结婚生子,两个人一直很要好,无话不谈。阿依家的经济有些拮据,丈夫输了不少钱。平素里,周梅迁就着阿依。
前几天,阿依告诉周梅,说她女儿要在“六一”的节目里演主角,须交五十元的服装费。阿依不给女儿交钱,还说没钱,那舞有什么跳法,衣柜里那么多衣服你还嫌少吗?当时,她女儿十分委屈地撇着嘴说,只好去骗老师,就说头晕不敢跳舞了。
阿依告诉周梅这事的时候没有一点内疚,周梅反倒听得心里一阵难过,问阿依为什么不来找我,这钱可不可以补交?
阿依说,管它的,都过去一星期了。她爹不交钱给我,这可不是我的错。
昨夜周梅上坡去找阿依,想约阿依明日到街上去给两个孩子买裙子,钱由自己来付。上得坡,坡上的人说她在龙家打麻将。
周梅把阿依叫出来:“你不是说没钱么?怎么又打麻将?
“她们三缺一硬叫我上,我是跟田妮借的钱。”
“多少?”周梅问。
“五百,都输了一百五了。”
周梅心寒:“打麻将一百两百你舍得,孩子要五十元你倒小器了,你这母亲是不是有些不称职?我在你家等你。”
小狗阿随跟着周梅来的,阿随和阿依家的朵朵吵了起来。阿随是狮子狗,朵朵是狼狗,它敌不过朵朵,胆怯地缩到周梅身后。
回到家,阿依输了钱本来就不舒服,心想:即便是好朋友,你也不能黑眉丧脸地把我从别家叫回来。你责备我不称职,咱俩换了老公来试试,看谁不称职。稀罕你有个不赌钱的老公,存着钱让你花,而我家男人“焖金花”那么凶。他赌得,我为什么赌不得?“一边去,别在这里吵,这里不是你的家。”阿依踢了朵朵一脚。朵朵是阿依邻居的狗,搬到贵阳后就把它送给了阿依。阿依的话未说完,周梅就明白阿依在抵触自己是多管闲事。
“阿随,我们走。”周梅冒着倾盆大雨往坡下赶。闪电把天空撕成一个个大口子,雷雨急急地朝周梅扑面打来。阿随认得路,它完全可以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但它没有,它总在四、五米远的地方等周梅。阿随的忠实让周梅高兴,人有时是比不上狗的,但狗却不可代替人,哎!
和阿依的决裂让周梅头痛不已,明知道这件事不是自己的错,但心就是慌得要命,仿佛打皱衣物需要熨斗来烫平一般。周梅的脑里全是阿依,昔日的友情像波浪,一波波赶来。
四
回到家,周梅把这件事告诉丈夫尤立:“我不与阿依讲话了。”
“你们女人像疯子,好的时候可以同穿一条裤子,不好的时候就巴不得对方立刻下地狱做鬼。无聊!”尤立满不在乎。
“你老是这样!”周梅叫起来,“我们是夫妻,夫妻应当是无话不说的。你带朋友来家,我都笑着侍候;你工作不顺心,我给你出谋划策,为你解决困难。我心烦时,你教训我,你这是什么态度!”
周梅害怕同尤立吵架,尤立的尖刻让她抵挡不住。然而今夜,周梅的情绪一反往常的懦弱,她准备同尤立大吵一场。阿依和尤立都是她视为至亲的人,任何的波动都无法让她安静。
“小人,刻薄的小人。”周梅冲着尤立大喊。
“我是小人。”尤立反唇讽刺,“我这样的小人供养着你那样的大人。你不缺吃不缺穿,就喜欢把精力放到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较真。”
“你养我?我操持家务,带你姓尤的孩子,我就一点成绩也没有啦?做保姆一个月还有两文工资呢!你挣的十元钱当中起码有四元是我的。”
“和你相处十几年的朋友你都待不了。何况我们结婚才三年。”
尤立这一句话把周梅气得半死。
第二天,周梅带着女儿到街上去逛,从街上带回一束月季花。
尤立的母亲对周梅很好,她很喜欢周梅的贤惠,虽然她同儿子经常吵架,但大多都是尤立的错。不知怎的,原本好端端的一句话,从尤立的嘴里说出就变了味。因为年纪大了,好多事物接受不了,见周梅买花,说:“买东西可以吃,买衣服可穿,买花就是太浪费了。”
周梅歉意地朝老人家笑了笑,说:“我喜欢这种感受。在宽敞的客厅里插上一瓶花,感到人很清爽。”
尤立母亲迎合着说:“这倒是真的。”
周梅很感激婆婆的大度,低头看到烟灰缸里有烟头,问:“家里是否来了客人?”
“你不问,我倒忘了。张三来过,见你不在,说下午再来。”
周梅低着头苦笑,她知道张三是来借钱的。以前,亲戚朋友多少都对周梅有所帮助,这份人情应该记得。可是,家里的钱是尤立挣的,若是按时归还也还罢了,偏偏有些人说话不算话,有钱也不主动还。一两百元的事情不可能拉下脸去要,更不可能去抬东西抵账。有一次,有个朋友借钱不还,周梅骗尤立说还了的,还说是自己输掉了。不想第二天那老兄遇见尤立,递了根烟给尤立,说身上方便,再借我一百元钱,下个星期我保证连以前的一百一起还。那这件害得周梅在尤立面前一个月抬不起头。
晚上,尤立从小女儿的口中得知,周梅又借钱出去大发雷霆,问母亲:“借了多少出去?”
母亲支吾说:“不晓得。”
女儿在尤立的膝盖上稚声稚气地讲:“我晓得,全部是大钱,伯伯他们借了好多钱去买千千。”
“买千千,怕是借的几大千?”尤立瞪着眼间看母亲。
“你吼什么,人家又不是不还?”周梅承认借给别人三千元。
“我们以前穷的时候,那些人对我们爱理不理的。现在你拿我的钱去做人情,你是我老婆还是这个家的间谍,专门挖我墙角?”
尤立把烟灰缸砸到院子里,把女儿吓哭了。
“别吵了,不提钱,不会死。”尤立的母亲和周梅同时跑到院子打扫。
“没有钱你们吃屎。”尤立恨恨地骂,拧着身子又吼了一句,“以后哪个再拿我的钱借人,我把她的手剁断。”
这句话,吓得周梅手里的扫把都掉到地上了。
“你找死是不是?你以为吵起很好听是不是?”尤立的母亲捡了扫把追打儿子。
五
田妮又来约周梅去打麻将。周梅感叹:“麻将治百病,一坐上桌子,烦恼的事倒全忘了。”
田妮告诉周梅,阿依把耳环当了,一千八的东西只当得一千二。
田妮问周梅:“你同阿依最好,为什么她却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还特别叮嘱不要告诉你呢?”
“鬼才晓得她的。她还钱给你了么?”周梅没有多说。
“当耳环那天就还了,李英说阿依有一天在她姐姐店里赊了一百元的烟酒,还没有给钱。”李英是李凤的亲妹妹。李凤男人的厂里招工,李凤便上班去了,让李英来帮她看商店。李英有个绰号“万事通”,就是那种喜欢打听小道消息又传播小道消息的长舌妇。
周梅不想让李英把阿依欠一百元的事说给满村人听,她一走进商店就替阿依还了帐。
李英和田妮觉得周梅对阿依太好了,都羡慕她们的友谊。她们不知道周梅这段的心在痛。
李凤厢房的房客搬走了,花美立即搬了进来。每天下午,李英、田妮、周梅、花美四人都在一起打麻将。打牌时,经常都有一个被花美称为“王哥”的人打电话来找她,花美接电话的语调特别妩媚。她告诉李英,这个王哥每月付给她三千块,另外一个杨哥也是这样供养她,虽然两个男人老了点,但是脾气挺好的。
李英说:“你在我们四个人当中最有钱的,你命真好。”
田妮接下来说:“什么命好,是王哥好。”
周梅嘲笑:“谁知是王哥好,还是王公公好。”
田妮说:“周梅你真会讲。”
周梅说:“本来就是只要有钱管他哥哥公公。”
田妮和李英笑,要花美哪天也介绍有钱哥哥、公公给她们。
花美若无其事地说:“哟——要跟我抢生意不是。”
六
不久,周梅的一个亲戚病死了,参加丧礼回来,鞭炮声哭泣声老是灌在周梅的头脑里赶不出来。夜里她睡不着,想: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不存在了,真令人辛酸。想着想着,周梅突然感到恐慌起来,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包围了她,像夜里的海水,凉溲溲的,死气沉沉。
周梅想:生命这么脆弱,自己家里的几个生命不会有什么闪失吧!儿子和女儿是全家的宝贝,他们的出生,第一声啼哭第一个笑容都是绝版不能重复。如果她们不见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个家空荡荡的犹如纸做的风筝,风一吹四分五离;还有尤立的母亲,她的存在使这个家更具包容性和温暖。每次外出回来门是敞开的,屋子是干净的,饭菜也是摆到桌上。如果尤立的母亲不在,这个家将变得冰冷空洞,如果是这样,她同尤立吵架的力气也没有了。尤立,是这个家的核心,虽然周梅在很多事情上与他有分歧,但他对这个家的辛苦付出是最多的。尤立希望母亲吃饱穿暖不生病,希望妻子穿戴漂亮不受苦,希望孩子在学校不是乡巴佬,希望攒一笔钱供她读书。对于尤立,能够完成以上几项任务就是一种骄傲,而这种骄傲就是生活的幸福。上个月尤立去给一个少妇做装修,那个少妇的男人看上了别的女人,留给了少妇和儿子一笔钱、一幢楼就走了。那个少妇叫香,寂寞的她看上了尤立,而尤立不为所动,尤立对徒弟说在自己眼中母亲是最好的,妻子是最漂亮的,孩子也是最乖的,他不想去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家才能让他安心的生产,这个家的空气属于他,他像一条鱼,母亲、妻子、女儿的存在是水,他游得自在。周梅不相信尤立那么粗鲁的人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两个徒弟说是真的,那天师傅喝了酒,他指着酒席上的那锅酸汤鱼讲的。如果尤立不在了,周梅不敢再想下去,她打了自己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