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醒】候鸟(小说)
一
春风浩荡着北方大地。
一场春雨过后,冯老太太家那几间老房上的尘土和成了泥。瓦楞间的枯草还没来得及吐出新绿,依旧在春风里摇摆着冬日的凄凉。两只燕子落在黑黝黝的房檐下“唧唧啾啾……”地叫着。
冯老太太穿了一件粗布蓝褂坐在院子正中一把破旧的木椅上,如雕塑一般。阳光下,她满头的白发似冬日山沟沟里的一片儿残雪,特别扎眼。一阵不冷不热的风吹过,她似乎已经僵硬的头若隐若现地晃动了一下。
“唧唧啾啾……”
冯老太太闭着眼嘟囔:“回来了,我怕你们找不到家,一直在等。”说完,慢慢抬起干瘪的眼皮,把头扭向大门口,目光充满了期待。
“妈,回屋歇着吧!”泉子站在屋门口招呼着。
听到儿子的喊声,也不知冯老太太是答应还是叹气,十分短促地“唉”了一声,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一寸多长的干草扔在地上,又用手绢擦了擦眼睛,起身,朝着屋门方向挪去。她的动作很慢,似乎怕惊扰了房檐下的燕子。
泉子跑过来扶:“一会儿,我把凳子搬回来吧!燕子都回来了,您就别再等了。”
“嗯,搬回来吧!不等了。你说,燕子都回来了,怎么……”冯老太太似乎想问什么,被泉子拦下了。
“过去这么多年了,不提。您回屋先歇会儿,等着吃饭。”
泉子搀扶着母亲挪到房檐下时,冯老太太仰起堆满老褶的脸看着椽子档里残破的燕子窝,翕动着干瘪而苍老的双唇,说:“今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有点儿破了,修好了再住。”说完,转过头看着刚刚扔在院子里的干草,“修好后,把窝弄暖和点儿,别委屈了自己。”
随着“吱扭”一声,泉子推开那扇破旧的老式风门(木质的一整扇门)。明媚的阳光瞬间亮堂了整间屋子。
“别看了,回屋吧!它们会弄好的。”泉子一边说着,一边扶母亲进屋。
进屋后,冯老太太坐在炕沿上,环视一遍屋子里那些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摆设,然后,扭过头,继续看着房檐下的燕子。
这间老旧的土坯房还是她和泉子他爸结婚时的洞房。一晃,六十多年了,这几间老房从来没有修葺过。从她嫁到这个这个村子,也从来没回过娘家。
确切地说,冯老太太不是嫁过来的。
二
冯老太太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六十多年前,她出生的那个村子被洪水淹没了。洪水退后,她到处寻找家人。可是,除了洪水退去留下的遍地荒凉,她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她一路乞讨,一路寻找着自己的家人。
当时,冯老太太只有十几岁。
第二年春天,她来到现在这个村子,饿倒在眼前这几间土坯房院外,正好被这家女主人看见,便招呼人把她抬进屋里。喝了几口水之后,她慢慢苏醒了。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女主人不停地念叨着。
冯老太太看着眼前这个女人长得慈眉善目的,慢慢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喊着“恩人”。
女主人连忙将她扶起:“使不得,使不得。丫头,不嫌弃的话,你叫我翠兰婶儿就行,村里像你这般大的都这么叫我。
“谢谢翠兰婶,谢谢翠兰婶……”
“你叫什么?是哪儿人?怎么到这儿来了?”翠兰问。
“我叫梅子,家里……”冯老太太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遭遇讲给翠兰婶听。翠兰听得泪流满面。
梅子说完自己的遭遇后,已经哭成了泪人。
翠兰捏着袖口擦眼泪。之后,拍着她肩膀说:“你是南方人吧?我能听出你叫梅子,剩下的,听不太懂。你是说家里发大水了么?”
梅子点头,没说话。
“唉!真是个苦命的孩子。那你先别走了,暂时住在我家,等身体好些再回去。”
梅子觉得翠兰婶心肠好,是真心留住自己。再有,自己真的没地方可去,谢过翠兰婶之后,便留了下来。她很勤快,在翠兰婶家待了没几天,就嚷嚷着要去干活。
干活时,梅子听村里好多人都在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他们还说,“终于解放了,再也不用饿肚子。”
梅子不懂什么是解放。可是,再也不用饿肚子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时间一长,她和村里人也熟悉了。村里人都很喜欢她,说她说话“唧唧啾啾”的,像小燕子叫。
梅子开心,喜欢别人说她像小燕子。因为,她知道,燕子每年都会回到南方一次,来年春天再飞回来。
梅子想家了,想她父母和村里一同玩耍的兄弟姐妹们。可是,这里离她家太远了,她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再有,她住的那个村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唧唧啾啾……”
冯老太太看着房檐下的燕子,强挤出了一丝苦笑,转瞬又僵住了,两行热泪顺着两腮褶皱的纹路,慢慢流进嘴里。
三
当年,梅子住在翠兰婶家里,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去生产队干活。她十分感激翠兰婶这位救命恩人,同时也感激着她们一家人。
翠兰婶有个儿子,叫童锁,比梅子大五岁。
抗战时期,刚满十岁的童锁经常给八路军送情报,村里人都夸他是真英雄。抗战结束后,村里便有人给他提亲。可是,刚刚十几岁的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娶媳妇,每每有人来家里提到“媳妇”这个话题时,他总是把脑袋瓜一梗,回一句,“不要”,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一来二去,村里人经常借着给童锁说媳妇为由逗他。
说来也怪,别看童锁那个楞头小子平时倔得像头小毛驴,自从梅子来家里之后,他却温顺得像只小兔子。尤其在梅子面前,从来不知道害羞的童锁竟然变得像个大姑娘,经常会脸红。
翠兰婶能猜透童锁的心思,也有心想让梅子做儿媳妇,就是担心有人说自己乘人之危,落下个不好的名声。
对于翠兰的顾虑,大家伙能猜得出。
最终,在村里人的撮合下,童锁和春梅在一个春风浩荡的日子结婚了。他们结婚那天,房檐下的燕子“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
婚后第二年春,春梅大儿子出生了。那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翠兰婶的婆婆看着房檐下滴落的雨水,为孙子取名“春水”。
春水性格随他爸,胆大、爱说话,很小的时候就成天跟在梅子身后“唧唧啾啾”地说个不停,像房檐下的小燕子。
“妈,别看了,吃饭吧。”泉子把一盘冯老太太最喜欢吃的榆钱窝头放在桌上。
看着金色玉米面里掺着榆钱的大窝头,冯老太太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她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说:“你哥哥小的时候就爱吃榆钱窝头。春天的时候,他总嚷嚷着让我做榆钱窝头给他吃。刚出锅的窝头特别烫,他一次能吃三个。吃的时候,他被烫得撅着小嘴,就像叼着泥准备搭窝的燕子。
泉子扭过头,不敢看母亲:“赶紧、吃吧!三十多年了,不提。”
“不提,不提……”
四
冯老太太清晰地记得,春水参军整整三十五年了。这三十五年来,他只回来过一次,是参军走后第二年春天回来的。
春水回来那天,冯老太太穿着一件粗布蓝褂正在打扫院子,两只燕子落在房檐下“唧唧啾啾”地叫着。“妈——”春水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站在门口喊。看到儿子回来,她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春水在家没待几天,冯老太太每天都给他做榆钱窝头吃。
春水走后,冯老太太每年春天都穿着那件粗布蓝褂在院子里等,等候春水站在门口喊的那声“妈”。可是,燕子每年春天都来房檐下“唧唧啾啾”地叫,春水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妈,您就别想大哥了,他在部队肯定忙着呢,要不然,早就急着回来吃榆钱窝头了。”
“唉!别看我老了,可是一点儿也不糊涂。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大哥出事了。我知道,你大哥回家探亲走后的第二年,在一次抗洪抢险的任务中牺牲了。我不想说出来,是怕你爸爸在天之灵笑话我。你爸说过,共产党员的使命就是保卫祖国、不怕牺牲。可是,不知道为啥,每年春天我都想在院子里等,等候……
“妈,您别、说了!”
“奶奶、爸爸,我回来啦!”建军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站在门口喊着。
“呦!你回来探亲?”泉子看着儿子笑着问。
“不白等,我大孙子回来了。”
“唧唧啾啾……”房檐下的燕子欢快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