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来日并不方长(散文)
走在栾树下,有落花如雨。我知道,秋天又要来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匆匆又匆匆。感觉二零年的春节刚刚才过,二一年却已经过了一半。时间飞快流逝,给人很大的紧迫感。
现在,回想小时候掰着指头等过年的那股劲儿,不禁莞尔。年少无知的年纪,觉得一年的时间是多么漫长。盼着吃上一顿好的,等着过年,真的是望眼欲穿。
少年不识愁滋味,满眼星辰皆是梦的年华真好!人到中年,总易感叹。感叹时光飞逝,红颜易老,对镜自揽,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即使心态十八,也回不到原来的青春年华;感叹岁月蹉跎,一路颠沛流离,好像一生都在追逐,可一生都不曾上岸;感叹物是人非,人生无常,十几岁送走父亲,二十出头送走母亲,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始终如影随形。
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我父亲。写过很多关于母亲的文章,但很少提及父亲。不是不想提,而是怕触及那些尘封的往事。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上过学,但我知道他读过很多书。父亲读的书,都是厚厚地一本,有《施公案》《七剑下天山》《五鼠闹东京》《七侠五义》等等,还有很多书名我都记不起来了。父亲非常聪明,记忆力也好,读过的书都能讲解出来。
七十年代,队里还没有人买电视机,晚上最大的娱乐活动便是围着父亲,听他讲书。父亲讲起书来,能达到忘我的境地。讲的人忘我,听的人也入神。每次都是人们正听的兴味盎然,便听到父亲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父亲的这句话,总是会引起一句句不甘离场的挽留声,再来一章,再来一章,还早着呢……不管人们如何挽留,父亲总是笑言同一句话,说好了每天两章的,明天还要出工呢,都早点休息去吧。
看大伙都满眼崇拜的围着父亲讲书,我为有这样的父亲骄傲自豪。也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我也要多读书,得到更多人的尊重和敬佩。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儿那拉车的牛……”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想起小时候坐在父亲肩膀上看皮影戏的时光。皮影戏是父亲的最爱,不但喜欢看,还会自己哼唱几段。只要听说周边村放皮影戏,父亲定然会取消讲书去看皮影戏。
父亲很高,一米八几的个子,看皮影戏,总是在最后面。最后面的父亲,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肩膀上总是坐着一个我。那时不懂什么是幸福感,只知道抱着父亲的额头,满满的安全感。
皮影戏散场,父亲又顶着我麻溜的走在最前面,因为腿长走得快嘛。记得,有一次散场后,有个人说,跟我走,我们抄近路回去,我知道哪里有条田埂可以直通我们队里。本来是那个领路的人在前面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着走着父亲就冲到了最前面。
茫茫一片水田,在夜色里泛着银白的光,急着回家的父亲却看成了路面,一脚踏下去,踩到了水田里。后面跟上来的人哈哈大笑,要你慢点慢点,你跑的飞快,好像前面有金元宝一样。看别人哈哈大笑,我抱着父亲的脑袋也跟着笑的前俯后仰。母亲则在一旁嘀咕,你掉水里还好,不要把娃掉水里了。
父亲对我寄予了厚望,希望我能好好读书,做一个文化人。只可惜,父亲的愿望终是没有成真。父母亲身体都不好,家里没钱供我读书,只能辍学学了一门裁缝手艺。父亲对哥很严厉,跪门槛是常有的事,对我,却偏爱有加。读书那会,家里穷的饭都吃不上,可我回来,父亲会把鸡窝里仅有的鸡蛋煮了让我带上,只要我开口,父亲口袋里最后的一毛钱都会掏给我。
父爱如山,醇厚绵长。父亲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给我最好的,可是,我却在他最后的日子伤了他的心,也给我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天,父亲喝了一些酒。喝完酒,不知道为什么和母亲吵起架来,吵到激烈时,父亲摔了家里的东西。母亲气的在一旁嘤嘤哭泣。看母亲抹泪,我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回头看舌头打结的父亲还在发脾气,我一气之下摔碎了父亲的酒瓶,在我心里酒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随着啪的一声,酒花飞溅,应声而落的玻璃碎片也将父亲的心狠狠划伤。父亲看了一眼摔碎的酒瓶和地上的酒,又抬头看向我,然后漠然转身离开。那一眼,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有压抑按捺,有悲伤失望,有难以置信,还有陌生。
父亲离开后,我不知所措收拾好地上的碎片。收拾完,母亲说,你怎么能摔了他的酒瓶呢?那是他的命。我看着母亲,无言以对。母亲又说,你伯伯(那时候我喊父亲伯伯)在队里累一天了就喜欢喝点酒,有助于睡眠和恢复体力,他今天喝多了一点发酒疯,你拦他几句就好了,可你不能摔了他的酒瓶呀,那可是他求人打的一瓶好酒。当时护母心切的我,并没有觉得哪里错了。
自那以后,父亲很少和我说话。正处叛逆期年龄的我,也没有主动喊父亲。因为,我心里想,父亲那么爱我,过一段时间,他自然会像以前一样对我。
青春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时间很多,来日方长。但很多人和事并没有来日方长,有些人会乍然离场!
父亲是九零年一个初春的早上走的,我起来的时候,还看到母亲在锅里炒菜,父亲坐在灶头添柴。没有想到,很温馨的画面,却蕴藏着一场生离死别。
吃饭没有看到父亲,我偷偷问母亲,伯伯人呢?母亲说,你伯伯说胸前有点不舒服,我让他躺会了吃饭。
父亲这一躺,便没有再起来。后来听二叔说,父亲是心肌梗塞走的。
父亲走了,我像被施了魔怔,不会哭也不说话,就呆呆的坐着。母亲身体不好,父亲的后事都是大我不到两岁的哥哥一手打理。
哥哥从街上扯来布料,让我给父亲做寿衣。学艺还没有出师的我,木偶般给父亲裁剪面料,缝制衣服。制作过程中,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用想衣服做出来父亲会不会显大显小,因为他再也不能开口和我说话了。这是我第一次给他做衣服,也是最后一次。
制作完毕,却在最后的一个环节,又给我留下了一个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衣服缝制完毕,在熨烫过程中,我把父亲的衣服烧了一个大洞。那时候的熨斗就是一块铁,放火里面烧热了再隔着湿毛巾熨烫衣服。那天,我魂不守舍的拿起熨斗直接按在了衣服上,随着一股青烟冒起,父亲上衣胸口被我烧了一个大洞。
一声惊呼,惊动了屋外的哥。哥看到烧了一个大洞的衣服,满脸无可奈何。哥说,再做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吧。看父亲穿着被我烧破的衣服躺着,我痛苦万分,欲哭无泪。
父亲去世两天,我没有流下一滴泪珠,直到父亲下葬的那一刻,我才撕心裂肺地哭出来。我跪在父亲的棺木前,不许下葬。因为,我有好多话要对父亲说。我要对父亲说,对不起!我不该粗心大意,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您做的衣服烧坏了;我要对父亲说,对不起!我后悔了,我不该摔了您的酒瓶,应该和您讲道理,更不该赌气不喊您;我要对父亲说,对不起!您是我的骄傲,我却没有成为您的骄傲!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父亲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走了。
总以为,天一直是蓝的,风一直是轻;总以为,日子山高水长,什么都有机会;总以为,自己还小,父母会和我一起变老。那日之后,我不敢再说,岁月向远,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