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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阳光灿烂(小说)


作者:至简至爱 秀才,2723.7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138发表时间:2021-08-08 20:43:43

(一)
   此时的林冬青真想把自己藏起来。林冬青知道有些行为艺术家可以利用手中的画笔,借助周围的环境,调出纷呈的保护色,被着色的人便迅速隐形。她渴望成为那个握画笔的人,给自己上色。
   林冬青踢了一脚滚至脚边的那颗承载着怒气的土豆,土豆继续着它的使命,没入一蓬草窠里。
   “他又偷拿了我的钱!”胡早香哭诉着。
   “已经七老八十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丢不丢人?”林冬青望着林有德,“吵吵吵,吵吵吵,几时消停过?啊?”
   林有德拄着拐杖,斜伸着一条腿。那条腿因末端缺少了腿脖子的存在,丑陋地悬浮着:“那是老子用命换的钱。老子的钱老子爱咋花咋花!”
   林冬青无法形容自己的难受。她原想和林有德大吵一顿,可就在她刻意提高的声音冲出嗓门的那一刹那,喉头不争气地哽咽了,一股酸意在胸口翻涌,眼泪欲要夺眶而出。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声音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嗽得林冬青泪眼朦胧,朦胧里胡早香正蹲着身子拾那几颗四散的土豆。
   胡早香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所幸身形还算直挺,动作也并不迟缓,这是她用多年不间断劳作练就的。早些年她种地,后来她就摆个小摊,卖点低成本的手工鞋袜,再后来低成本的手工鞋袜摊边添加了一两道售卖的时令小菜,那是胡早香自己种的,总是吃不完,何不换两个小钱呢?可是这一回,好不容易积积攒得的几张红票子压在垫簿底下还是给那挨千刀的林有德偷去打麻将了。那家伙输了钱还回家里找她撒气,还踢她的土豆篮子。
   “姆妈,到我那里去住几天吧!”林冬青弯下腰去搀胡早香。
   “那他呢?”胡早香看着林有德。
   “不管他!”
   “我早上还得出摊!”
   “几天不出摊又怎样了?一天赚得了几个钱?”
   “赚不了几个钱也得动啊?不动谁给我吃啊!”
   林冬青想哭。
   林冬青想给姆妈饭吃,不仅仅是饭,衣食住行她都想供应着。她想着只要自己早上起得还早一点,晚上睡得还晚一点,多做几件衣服,多赶出一点活来,父母的那点饭钱,衣物钱,她供得起。
   “我不是反对你讲孝心,但你供得起一个赌博佬吗?那就是个无底洞!”他俩好好生生的时候,刘健这么说过。
   无底洞啊!林冬青觉得生活就是一个无底洞,无休无止,看不到尽头。她记得某位教授级的人说过人生最有趣的事是人人都知道自己最终会死去,但在活着的路上依然竭尽所能。为什么会竭尽所能呢?是想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一笔吗?林冬青觉得自己已然过去的人生画布上只有一团乌七八黑。她也没有胡乱涂鸦呀,为什么就是呈现不出一幅有模有样的图画呢?
   林冬青想那时候她不该急慌慌地结婚。好好的一个高中毕业生怎么就胡乱嫁给一个小学都没有毕业的男人呢?这就是不匹配。不匹配的婚姻又怎能描画出自己想要的图案?那什么又是匹配呢?一个农村女娃娃,硬挺着读到了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郎不郎秀不秀的,在当时的农村还抵不上一个一字不识的女娃——起码那女娃有一手利索的农活,敹补缝纳一样不落,自己呢?仅仅认识几个字,认识几个字又不能当饭吃。林冬青恨自己的学生时代不该过度的自卑,更不该因为过度自卑而自闭。她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就变得耳聋眼瞎,从学校回到家了就两眼一抹黑,她不晓得九十年代初的高中毕业生还是有许多出路的,比如走出家门到城里去打工。后来她在家里那台十四英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前看过《外来妹》,看过《外来妹》的她啥也不想说了,就像那首主题曲。
   林冬青开始有意识地拒绝一切书本。她实在不想再去那些方块字里找虐了,书中找不到她的黄金屋,书中也没有她的颜如玉。八十多岁的婆婆一看到她手里的书,拐杖戳地的声音就会格外响:“德娃子啊,不听老人言啊,女娃儿读得这样针不能拿手不能提的,怎么得了哦!”
   “她自己不争气怨得了别人?”林有德顿下手里的酒杯,嘴里冒着火气,头却很不配合地耷拉着。
   这时候的林有德已从民办教师的位子上垮下来好几年了:“这都是命!万般皆是命!”如若不是命运捉弄,他林有德——隔壁乡里都晓得的教书教得确实不错的林有德怎会从学校被清退出来?谁晓得会凭空换了个狗屁校长?那狗屁校长又搞个么事狗屁招聘。谁晓得那招聘是需要偷偷摸摸递公鸡烟的?林有德你能教书,谁又不能教书呢?林有德你不晓得暗夜里递公鸡烟就活该你下野!
   林有德也不是特别好教书这一口,回家种地的收入也并不比做民办教师差,可关键是做民办教师并不影响种地,那是可以用一边一边造句的——林有德一边教书一边种地。更可气的是有个懂得递交公鸡烟的民师转正考试时向他请教一公顷等于多少公斤的主成了国家正式教师,端上了铁饭碗。他林有德,知道面积单位不能和重量单位换算的林有德却在关键时刻失去了考试资格,他被一条公鸡烟打败了,他被那只纸公鸡啄得头破血流,从此失去了锐气,从此挺不起胸膛做人。不对,让他挺不起胸膛的还有他寄予厚望的大女儿林冬青,她林冬青为什么就不能考上大学呢?倘若她林冬青考上大学,他林有德砸锅卖铁也是要供出她的,他要把她供成个国家干部,他要雄赳赳气昂昂地做一回国家干部的老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吗?
   万般皆是命!”林有德又灌下一杯满园春。
   林冬青开始发狠地学习农活。她不信农活会比那些绕脑筋的立体几何更难。她在稻田里踩出一个又一个又深又圆的泥窝,从腿上揪下一条又一条又细又长的蚂蝗。当她手边用秧苗画出的七曲八拐的波浪线终于被执念拉得笔挺直溜的时候,当她有些惨白的瘦脸逐渐变成圆润的麦黄色的时候,当她因持续弯腰动作而致使腰部露出的嫩肉被毒辣的太阳一遍一遍剥去皮层的时候,林冬青破茧成蝶了。走在人群里的林冬青几乎没有残存下一星半点的书卷气,她的步子迈得稳而阔,咚咚有声。二十三岁那年,突然有个陌生婆姨到她家来问东问西,后来又有个高大健壮小伙到她家来。林冬青不言不语,只是有条不紊地做洗衣,晾晒,做饭,身影儿一闪一闪。她记得她那天正晾晒床单呢,那小伙又来了,他就站在晾衣绳的另一边,看着林冬青,一言不发。林冬青晾好被单回身,那小伙也尾随着——从堂屋到厨房,从厨房到堂屋。林冬青白了他一眼,钻进卧房,那小伙就呆立在卧房门口。
   胡早香对林冬青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人像你这么大孩子都几岁了,答应了吧,是个实诚孩子呢,可靠!”
   “可靠吗?”林冬青问自己,“横竖都得嫁人的,有区别吗?嫁吧!”
   “嫁吧!”想到这句话,林冬青脸上泛出了笑意,她想到她的女儿刘婧,想到女婿和女儿的日常,想到她曾对女儿说“嫁吧!”
   时间长着两条飞毛腿吧?它才是披着无影无形的隐身衣呢!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在一瞬间变化的。林冬青想到一些词汇,比如弹指一挥间,比如白驹过隙,比如……林冬青觉得这些描绘都是不足够的。时间的步伐呀,哪能有具体的形态呢,它是令人恍惚的,它会障眼法,它有迷魂药。明明眼前站着的是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小女孩还眨巴眨巴着聪慧的大眼睛望着她呢,一回神却已变成个灰头土脸的半老徐娘杵在那里,木然地,空洞地。林冬青突然想到了闰土,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鲁迅笔下的成年闰土。林冬青笑了,无奈地,自嘲地。
   刘婧第一次跟林冬青谈到婚嫁的时候,林冬青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的,就算已经做过许多次的心理建设,但现实仍会带来一些波击。怎么一晃自己也就到了替女儿择婿的年纪了呢?
   (二)
   刘婧还只堪堪过了法定结婚年龄。照现在的女娃娃们来看,刘婧谈结婚确实是早之又早的。现在乡里的女娃娃,不到个二十五六是不愿意谈婚论嫁的。家里大人们急起来,却难得抓到娃娃们的尾巴。娃娃们不管读书多或者读书少,都是要到城里去发展的,打工与上班,成了一组近义词。文化水平的高低或者说毕业文凭的软硬都无法阻止娃娃们进城的脚步。父辈们想揪着娃娃们来一顿当头棒喝的机会少之又少。逢年过节娃娃们确实会回家,可身形还没立稳呢,人影子又飘走了。他们的朋友特别多,聚会特别多,整天风风火火嘻嘻哈哈的,于是有父母的家只算得个歇脚的地方。“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林冬青看到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娃娃们,总有来这么一句的冲动。
   刘婧没读什么书,仅仅是一个连中考都没参加的九五后。
   十六岁的刘婧和林冬青摊牌:“我总是读不进去的,你就让我回家吧!”
   “这么小,你回家能做么事呢?”
   “去做学徒工,去学做衣服。”刘婧仿佛深思熟虑过,面对一脸纠结的林冬青,脱口而出。
   “你能做得好?做衣服很累的,一天到晚坐着,腰酸背疼。”
   “别人能做,我就能做。”刘婧胸有成竹。
   “呵,别人能做你就能做!那别的孩子那么努力学习奔着大学去,你怎么就不能也努力学习奔着大学去呢?”林冬青嘴里不说心里想,“唉,万般皆是命!”
   “呸呸!”林冬青下意识地朝地上吐了两口口水,“我怎么跟老头子一个样了呢?啥命不命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
   其实刘婧四岁那年的某个小插曲就让林冬青断了“读书”的念想。
   生了刘婧的林冬青有些理解父亲林有德对她的抱怨了。儿女本身就是父母的希望,所谓繁衍与延续的不仅仅只是生命的个体,更有一种内在的延伸。比如林有德没能成为一名国家正式教师,他就想培养天资还不错的大女儿林冬青,希望林冬青能够借读书这块跳板扬名立万,让他林有德扬眉吐气。
   林冬青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刘婧那张圆鼓鼓的嫩脸,心思活泛起来,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给一潭死水注入了新的活力。
   “你说,这小毛头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哪个能说得清!”刘健怀揣着新晋父亲的欣喜。
   “将来她读书聪明点就好了。”林冬青说。
   “健健康康就好。”
   “你就这点出息!”林冬青送给丈夫一个眼白。刘健呵呵一乐,复去看他家小女娃粉嘟嘟的睡颜。
   那回林冬青带着四岁的刘婧去走亲戚吃酒席,看到有个和刘婧差不多的女娃娃在翻看一本图画册。旁边年轻的妈妈一帧图片一帧图片地指示,稚嫩的奶音一声一声地答复,温馨的画面极具吸引力。刘婧似乎也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吸引,迈着小短腿就过去了。
   年轻的妈妈抬起头,抚了抚刘婧的羊角辫:“多漂亮的小姑娘啊!你也想来认认吗?”
   刘婧点点头。于是,年轻的妈妈逐一指点,刘婧和奶音女娃娃逐一回答。林冬青发现刘婧认读得很不好,她那根本不叫答,充其量只能算作和,符和着奶音娃娃的尾音。
   “她不熟呢!”年轻妈妈开解林冬青。
   “这本图册你家娃娃认读的遍数多吗?”林冬青问。
   “不多。”年轻妈妈说,“等开席等得无聊,就地找的一本书,胡乱认了两遍。”
   林冬青借过那本书,指引刘婧认读起来。一遍两遍三遍……后来林冬青有些烦躁了,指着一只大白鹅问刘婧:“这是什么?”
   刘婧张着大眼睛望着林冬青,希求着答案。
   “鹅呀,大白鹅!我们湾子里不是有大白鹅吗?”
   刘婧依然张着那双大眼睛,不知她在幼小的心灵里是不是在叩问林冬青:“湾子里的大白鹅在湾子里呀,它怎么会跑到这张纸上呢?”
   林冬青有些臊面子。她想到读书那会儿有个同学总能回答出三颗糖加七颗糖等于十颗糖的问题,却无法回答出三加七等于几的问题,她忘不了课堂上老师的焦躁与无奈。
   “健健康康就好吧!蛇有蛇路鼠有鼠窝,天生我材必有用。”可即便是有这些俗语在前头做好了铺垫也还是不能彻底说服林冬青。就连刘健也不知道,林冬青是有个大学梦的,她是希望刘婧能圆了那个大学梦的。
   连刘健都不知道的大学梦,刘婧又怎么能知道呢?如果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读书还是需要一些天分的吧?就算想努力也是需要知道使力的方向的吧?没有着力点的努力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刘婧读完初中二年级后,林冬青找来村支书,搬人动武,让刘婧拥有了一次从初中一年级起回炉再造的机会,再造的结果是刘婧在第二个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和林冬青摊牌。
   “你说你这是为的啥哈?”刘健无法理解林冬青,“我这没读书,也还不照样过得好好的?明明是一块做砧板的料你偏偏要去做条长凳,你说你这是在为难谁?这是在为难谁,你说?”
   “我是在为难吗?努努力有错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林冬青恨起来,“都像你,守着几亩地过安逸日子。你看看湾子里哈,湾子里还有几多人没搬到镇上去,没搬到镇上去的又有几家不是楼房?你还好意思说,一个大男人,没一点上进心。”
   “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才晓得的呀?”刘健气吼吼起来,有哪个男人愿意被老婆数落无用呢,“你当初选男人时就睁大眼睛啊!你上进!你高中毕业!你能!你的能在哪里呢?还不是和我一样旱泥巴!”
   林冬青被怼得哑口无言,生生吞下一腔血泪。她真的错了吗?她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的将来,为了这个家的将来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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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这篇小说以主人翁林冬青为主线展开描写,讲述了发生在她的家庭里的许多寻常生活事情。林冬青的父亲正直,因为正直从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而落选,跑三轮时出车祸折了腿,就此就有些颓废。她的弟弟呢也是不争气,游手好闲,结交些狐朋狗友。林冬青没能考上大学,虽心有不甘,骨子里要强,可最终只能屈服于生活,嫁给老实本份的刘健。虽没有大富大贵,可靠着勤劳节俭,日子还过得去。她把上学的希望寄托在女儿刘婧身上,无奈刘婧也是没有上学的天份,辍学打工,辜负了她的一腔心血。幸好,刘婧选择的女婿真心实诚,多多少少顺了她的心。虽然生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可生活也总会给人以希望。小说技法娴熟,语言极具乡土特色,人物心理刻画细腻、形象生动贴切,实为一篇佳作,力荐共赏。【编辑:萧垦】【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08130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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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萧垦        2021-08-08 20:47:20
  生活如同万花筒,多姿多彩,既有苦涩也有亮色,这就是人生的本来面目吧。
回复1 楼        文友:至简至爱        2021-08-08 21:07:56
  谢谢老师辛苦编按。生活很寻常,心念不一般。人生有光就好。敬茶!
2 楼        文友:何叶        2021-08-13 20:46:30
  恭喜精品。姐真棒!
何叶
回复2 楼        文友:至简至爱        2021-08-13 20:52:10
  谢谢社长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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