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阳谋(小说)
一
穿着警服抱儿子,毕竟不协调,沈跃君一回家,就换了衣服,吃饭洗碗,带了儿子去公园。她爱子如命,条件允许的话,和儿子可以二十四小时不分开。王仁经常笑她像猴子背鼓。王源年幼,但懂事,怕妈妈累着,挣脱下来踉踉跄跄走路。沈跃君想上洗手间,儿子不便进去。她为难半天,和儿子再三再四交代,特意虚画个圈圈,让儿子站在里边。儿子想起西游记就笑,笑着点头,她还不放心,委托边上糖炒栗师傅照看。待糖炒栗点过头,才匆忙进去。洗手间人很多,等她甩着水珠奔出来,心里格登一声,圈圈里,儿子不见了。
她感觉天要塌下来,脑门一下嗡嗡的,触电似的,整个大脑停滞了。她四处张望,连名带姓呼唤儿子,没有一丝回应。问糖炒栗,却直摇头,一问三不知,愧疚地看她,说忙起来,没顾着。她疯狂奔走,跌跌撞撞扑到公园保安室,保安闻讯,也帮忙寻找,但一无所获。她瘫软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
起风了,满园树叶沙沙响。她呆若木鸡,完全痴了。泪痕已被吹干。不敢想象夜深了,一个小孩,怎么办,冷吗?饿吗?她努力回忆儿子穿的衣服,出门时亲手套上的,却完全失忆,思维混乱到崩溃。是被坏人带走了吗?会打他吧?会砍他手脚吧?他一定会哭到嘶哑。想起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心就撕裂,不能想下去。天黑得像锅底,游客关心一下,寻找一下,慢慢谈论着,四散走开了。沈跃君心像被挖个大窟窿,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家,也想不出怎么跟家人开口。即使家人原谅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在家门口,居然把儿子丢了。
沈跃君的日子,过得天昏地暗。她一有空,就去公园门口蹲着,担心错过王源。经常看见王源,欢天喜地,一抓在手里,却并不是,最终以向家长孩子反复鞠躬道歉结束。同事们非常同情她,义愤填膺,但束手无策。王源像从地球上消失,没人查到他的影踪,即使一大帮警察,也无济于事。她彻底废了,活得像行尸走肉,瘦弱得如同一把骨头。脚脖子也像极了圆规,在宽大的裤管里划着,无神地走过大街小巷,一阵轻风,都能把她撩倒。她向领导提出辞职,去找儿子。大队领导,是她在警校的师兄,特别同情,请示过上级,决定给她换岗。劝她整理心情,一边做内勤,一边寻找,不耽误工作就行,需要帮忙时,说一声就好。师兄原来对她有好感,又不敢开口,后来见她嫁了中学体育老师,才收敛心思,娶了副市长女儿,一心奔仕途去了。大家讨论他,至少退休前能享受副厅。运道好,正厅掉地上都能蹦起来。
体育老师是她高中同学,是在人海中,能吸引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往他那边看的那种人。用年轻时诗意的话来说,就是在千人万人中,也绝不会错认的背影。他们之间的感情,在恋爱时细腻热乎过,后来淡了许多。他本来就粗线条,现在更是一年到头,没说几句话,两人都过不了这个坎,两人都小心翼翼避开这话题。沈跃君想尽办法请假,领导尽量创造条件,方便她找儿子。后来全国大部分兄弟单位,都开始设置岗位,帮助寻找失踪儿童了。当上分局副局长的师兄,赶紧推荐她调岗,说这个打拐的岗位适合她,可以零距离接触全国系统信息。
沈跃君安不下心来,人后以泪洗面,头发全白了。她要和王仁分开过,看见老公,她就想到儿子,心里痛得狠。她要一个人舔伤口,她自己提出,净身出户作为惩罚。当然,等儿子平安归来时,希望王仁回家,全家团圆。从头到尾,都是她自说自话唱独角戏,王仁没怎么搭理她,双方的感情,眼见淡下去了。
DNA数据库开通后,沈跃君如获至宝,天天躺在数据库比对,希望找到王源。儿子在里边等她。但数据库还在初级阶段,资料不齐全,她就一直没收获。她现在神经衰弱,夜夜惊心,睡着就做恶梦,梦到儿子变了,一天一个样,天天不一样,黑白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唤他,只是笑着不说话。她已经想象不出儿子的模样了,摇摇晃晃,稀里糊涂,就是个大概轮廓。儿子张开双臂向她扑来,她赶紧去抱,却穿过去,扑个空,浑身一痉挛,就醒过来,满身冷汗,抱着枕头只是哭。她下定决心,放弃工作,专心去找儿子。她请局里会画像的同事,帮她模拟儿子十岁、二十岁、三十岁时的画像,带在身边,随时张贴,到处询问。可又不敢太张扬,一个警察丢了儿子,担心社会舆论太难听。她的心像老海绵一样,龟裂了,她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儿子。可又需要给自己打气,要不然恐怕会崩溃。她不能多想,一想就哭,抑制不住地哭。天天在反复中痛苦煎熬。
二
王仁浓眉大眼,人高马大,长得一表人才。王仁的父亲王强,是个退休干部,山里人出身,传宗接代观念根深蒂固。父子俩饭后喝一杯时,他老泪纵横,对儿子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好好的孙子,被儿媳妇不小心给丢了。就像皇帝丢了玉玺,总感觉心里缺了一块。”
这话听得王仁心里很辛酸。他心里也很遗憾,但毕竟不能像父亲那样,可以明白表露性情。儿子丢了,他不比沈跃君轻松。听到父亲半真半假的唠叨,王仁不好接话。王强见他没搭话,也就悻悻的,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又是半年多过去了。早晨,王仁长跑路过桃园路附近,寒风凛冽中,看见市儿童福利院门口,围着一群人。王仁是个热心人,爱抱打不平,市面上就没有他不关心的事情。他拨开人群,挤进去一看,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裹在粉色襁褓中,闭着眼睛睡觉。有人打开看过,是个男孩。天气太冷,大家议论纷纷,认为婴儿的母亲,一定躲在附近观察动静。一时间没有人伸出援手。
儿童福利院大门紧闭,王仁敲半天,好不容易敲开门,睡眼惺忪的保安,擦着眼睛说:“现在都还没有上班。依我的经验,孩子出生证明不齐,福利院不一定接收。”
王仁听着,心里想着,把话说出来了:“我爹来家玩时,思思念念想有个孙子,要不我把这孩子抱回去养起来好了,时间长了养出感情,不和亲生儿子一模一样吗?证明不证明的,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想办法。”
路人也都凑趣敲边鼓。他伸手把孩子抱到儿童医院急诊室去。医生检查后,说孩子都正常健康。王仁便把孩子带回了家。
沈跃君正在做早餐,看王仁抱了个婴儿回家,很是奇怪。听了他期期艾艾的解释,当场就冷了脸,放下手里的活计,拾掇拾掇上班去了。王仁愣了半晌,你不小心丢了儿子,我一声不吭,没怨你半句,我现在抱个孩子回来,你就给我甩脸子?抱都抱回来了,该咋办还咋办。他依样画葫芦,给孩子洗过澡,给点喝的,孩子也乖,眯缝了眼补觉。王仁请了假,在家里照顾孩子。沈跃君下班回家,也不理会王仁和孩子。看见这个孩子,就不由自主想到王源过得好不好。逐渐各过各的,连话都不想搭了。
王仁脾气倔强,吃软不吃硬。沈跃君也不是软茬,进出没给好脸色看。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他们又有了分开静一静的想法。王仁托乡下亲戚帮忙养孩子,小孩也是个有福气的,吃得白白胖胖。
因为是捡来的,王强给孩子取名王拾得,终于名正言顺有了自己的孙子,老爷子很开心。王仁夫妇,却再也恢复不了和谐,时间久了,终有一日去民政局扯了离婚证。告别时,沈跃君想对丈夫说什么,但性格使然,话到嘴边又咽下。她向来很硬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除非王仁先软下来。
王仁搬家后,开始他开挂的生活。他从学校辞了职,玩过一阵子后,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平时带着儿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倒也自由自在。他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时间过得很快,孩子却只吃饭不长个儿。而且,不仅咋也长不高,还越来越木讷甚至自闭了。朋友在一起,酒喝多了,就和王仁开玩笑:“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像你,畏畏缩缩的。”
边上朋友接话:“当然不像王仁,本来就不是他的种。你看这孩子个子矮小,头发稀疏,反应呆滞,学习不好,完全没有王仁那样,反应敏捷,意气风发的精英气质。”大家听了跟着瞎起哄。
王仁心里却从此存了心事。一日,他发现王拾得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去医院检查,发现孩子患的是白血病。住院治疗许久,医生说需要骨髓移植。他责无旁贷,去做了基因比对。鉴定结果说,他和儿子没有血缘关系。他不肯死心,跑去省城医院再次检验,结果出来,让他彻底失望。王拾得,真的不是他的儿子。
王仁焦虑很久,还是打不出那个电话。他们有过约定,从此陌同路人。午夜时分,自斟自酌,喝高了,他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按出那个久违的号码。对方已经停机。
王仁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向来对人生充满自信的王仁,终于动摇了。自己种出来的,即使是苦果,也得默默咽下去。
棘手的是,孩子的疾病怎么办?
三
凳子找到抱孩子的活儿以后,赵蝤蠓对他的约束就少了许多。今天,不知道他又跑哪儿疯去了。隔壁阿英家媳妇,生了个娃娃雇他抱,每月给他十五块,他的气焰高了不止一尺。赵蝤蠓也不好多开口,儿子能赚钱,做老子的,只能闭嘴。凳子的腰板硬起来,赵蝤蠓腰板就软下去。别说小孩就不狡猾,凳子也不是好东西。这个社会很现实,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家里一样,谁有经济权,谁说了算。赵蝤蠓从床板上撑起来,两只手相对摩擦五下,放在油光光的宽脸膛上,猫儿洗脸似的,稀里哗啦干洗一番。肚子里叽里呱啦,叫了好一阵子,上午落肚的番薯粥,消化得差不多了。
他两腿挂在床杠上,磨蹭半天,终于熬不住,伸脚去够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拿过枕边油腻帽子扣在头顶,趿着拖鞋,去灶头掀起锅盖看。看也白看,锅里冰僵冷气,只有上午剩下的番薯粥,面上那层,都板结紫黑了。快到十点半,平时这个时候,凳子已经在灶下搂火。赵蝤蠓勺子都不想用,直接拿碗挖起冷粥,用温开水淘一淘,压压肚子。他的胃,打小不好,吃番薯粥就泛酸,吃肉就不会。二姐笑话他,是穷人生起富贵命。也去医院看过,医生说是萎缩性胃炎,胃溃疡,拿点药回来吃吃。他怕死,但穷人,说啥都白搭。开水是昨晚的,温了,草木灰汤气。虽然叫自来水,从溪坑里直接抽上来,过滤系统简单,比过去肩膀挑水时,好很多了,赵蝤蠓不嫌弃,方便就好,他就不爱干活。
他也能做饭,简单点的菜,问题不大,十六回菜做不起,宫廷大菜,满汉全席没吃过,但唱词里听过,不外乎,霉干菜扣肉,红烧猪头肉,咸菜猪肚子。以前他不做饭,娘走后,不做饭,就没饭吃。人都贱,古话说,有娘做娘规,无娘尽命熬。娘去世怎么也合不上眼,死去半天还开眼缝,牵挂他没人打理。老天饿不死瞎眼鹰,何况他几十岁的活人。太阳转到阶前头,做饭吧。他连锅都懒得洗,去米桶勺米出来,在道坦前水龙头淘一淘,拿两只扔在墙角的番薯,洗洗泥,皮都不削,用刀挖成一块块,扔进饭灶头,柴火一搂,冒白烟后,闷一闷,就开吃。单身汉吃不饱,但也饿不死。凳子七八岁会做饭后,赵蝤蠓就懒成一条骨了。
他提把竹椅,扔在墙角,一屁股坐下去,太阳有气无力,雾霾重,山里都有,院子里水迹都晒不干,也影响田里收成。水龙头用久,橡胶蒙了,拧不紧,滴下的水,慢慢流成条线,顺着墙角,折个方向,往院子外渗去。他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肚里没食,胃里泛酸。有经验的人说,抽烟能治胃病,净瞎扯几把蛋。他扔了烟头,去水缸舀瓢水,洗手吃饭。门吱吜一声开了,凳子背了娃进来,他无名火涌到头顶心,咆哮道:“你死哪去了,看我不抽死你。”
他的声音噎在喉咙里。凳子身后冒出一个中年男人,手上扛只相机,身上还背一只相机,大圆脸盘,腮帮子特别大,还都是胡子,胖嘟嘟的,卷发,一看就是城里人,赵蝤蠓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这个人,是干嘛的?收购旧相机的?
那收购相机的,说是报社记者,姓姚,拿出一个证件递给赵蝤蠓,还抽出证件夹着的名片给他。赵蝤蠓打开证件看了一下,他不怎么识字,初小里学来的白眼字儿,老早还给老师了。那男人伸手过来,把证件上下调个个儿,原来他拿反了。他看一下,字不大认得,只看清一个日字,照片倒是眼前这个男人,他把名片夹到证件还给男人:“怎么了?有事吗?”
后三个字是降调的,来山里的人少,山民好客,来的都是客,不会剑拔弩张。
那男人接走证件,把名片又递给他。他捏过名片,也没看,扔到灶台上。那记者说:“是这样的。我今天过来,到林垟小学采访,发现你儿子背着小孩,站在教室窗外听课,这说明他是爱读书的。你儿子这么大的年龄,是上学的年龄,你应该让他上学对不对?”
赵蝤蠓听明白这句话,问:“你是镇教办的?”
“不是。”
他咳了一声,像咳嗽又像发笑,最近烟抽多了:“既然不是,你管什么闲事?我还当你是抓逃学的。”他骇笑,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真相,他的笑声,有三十年老慢性支气管炎的功底。
姚记者因他突如其来的搞笑,沉默了一下,有点艰难地重新组织语言:“不是,作为家长,适龄儿童都应该上学,不是教办的人,也能管。”
作者侧重于描写沈跃君夫妇的痛苦状态,极大地引发了读者的同情心,使阅读变成一种揪心痛疼的折磨。乔老师,好狠心。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愿国家加大打拐力度,让人贩子只要拐卖了儿童,不论多少,一经发现,一律处死;对买方亦然,若没有市场,人贩子没有获利的可能,就不会从事这丧尽天良的勾当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第一,一开头就天塌地陷;第二,DNA比对结果居然不是个阴谋;第三,结尾情节似行向前再推进一下。
是“批评”更是肯定:第一,切入主题很快,很抓人;第二,如果是个阴谋,情节走向会被带偏,鞭挞的主题也会跑偏;第三,还是再推进一下吧,结束得太突然了。
心中很难过,久久不能平静。真希望可以重新回到开头,沈跃君不要带她的娃娃出去。

给乔老师点赞!

阳城司马冯唐监,
元祐尚书谢贰车。
谋道自甘栖短褐,
论交有愧断前蔬。
一生蹭蹬居闲野,
千里崎岖长废渠。
今日相逢又明发,
当时多少别君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