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盘碗錾字嗒叮响(散文)
一
嗒叮,嗒叮,嗒叮……
这是巷子里哪家传出的盘碗錾字的敲打声。声音单调,意韵悠长,如庄稼地里驱赶山兽用的“竹水嗒”(一种用竹筒做成的接水装置,中间有轴,一端封闭,一端开口斜嘴,支好轴,下端垫一个石头,斜放竹筒,布水入筒,水满倒水,竹筒击石,“嗒叮”一声,清脆响亮,威吓野兽夜间糟蹋庄稼)之声,接连不断,情意绵绵。含有温馨、喜悦、幸福、羡慕的感觉与氛围。
孩童时,过年前,在农村里,有些条件好的人家总是在过年前添置一些陶瓷盘碗,以添新年新喜。时常可以听到别人木屋里传出“嗒叮嗒叮”的錾字号盘碗的声音,如一首古老的童谣,简洁明了,铿锵悦耳,节奏轻快,旋律优美,流出喜悦,流出幸福,流出欢声笑语,也让别家孩子听到“嗒叮”的声音流露出羡慕的眼光。
不知从何时起,山区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习惯:家里如添置了新的陶瓷盘碗,都要在盘碗的底部錾字号盘碗。每家錾刻的字都不一样。有的是简单的“一二三、王、工”等。有的是男主人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一般不用姓,因为同一村同姓的家庭很多,无法区别。有的是寓意吉祥的字,如“美、满、合、福”等。其实盘碗錾字就是给自己家的盘碗做个记号,有个归属。
当时农村穷,陶瓷盘碗属于奢侈品。一般人家的盘碗数量都是自家人够用,而且五花八门,大小不一,粗俗有别,有竹碗、木碗、泥缸碗、罇头碗,再预留几个精致雅美一点的陶瓷盘碗给客人用。
特别是办红白喜事的时候,都要到别人家去借桌凳、筷子、调羹等,自然少不了要借盘碗。一般被借用的都是算好一点的能拿得出手的陶瓷盘碗,錾上字号就可以避免弄丢或错拿或偷走。其实村里人谁家什么字号心里都清楚,也不敢轻易拿走别人家的东西,即使拿错了也按字号送还给人家。即使在借用中打碎了,只要相帮人或主人讲句话,也就不要赔,大家都知道泥盘碗是易碎品,一不小心就会打碎的。村里有红白喜事时,一般一户一个大人,有座位,一个大人只能带一个小孩,小孩不能上桌,由家长夹到碗里给小孩吃。小孩去蹭吃,碗筷必须自带。兄弟姐妹多的往往都争着想去,但往往都是最小的取胜。稍大一点,就是父母叫你去,你也不好意思去了。
给盘碗錾字的好处是:一是可以给盘碗一个主人的归属;二是在借用办红白喜事时便于分类归还;三是便于拿错时按号送还;四是减少因盘碗而产生的邻里纠纷。别人不敢不好意思故意拿走。如故意拿走,这盘碗也不能大大方方地用,被村里人看到,就说:“你这盘碗是某某家的字号,怎么会在你这里?”这家人往往脸红心虚,尴尬狼狈,败坏家誉。如盘碗的主人家看到自己家的盘碗在别人家里用,可以直接索回。如果起争执,盘碗的主人家可以拿出自己同类盘碗的字号让大家对证。一般故意错拿的人家如果真的不是自己的盘碗也无理由不还给主人。否则,全村人都知道你家有偷盘碗的不光彩行为,在乡亲面前无法抬头做人。
二
过去陶瓷泥碗是奢侈品,只有大人才配用。我家人多条件差,很少买碗。大人一般用粗糙的劣质的八角泥碗盛饭,十八岁以下的小孩只能用木碗、竹碗。大人客人用精致有花纹的陶瓷“卵盔碗”,形似古时大官的盔头帽,寺院里的铜钵,圆而深。小孩客人也是用木碗或竹碗。说是小孩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捧碗不紧,泥碗容易打碎划伤。这是事实。老人还说打碎盘碗是不吉利的,预兆:或家庭支离破碎,父母要离婚;或家庭不和睦,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或家里有人要离别,死亡或意外,很是忌讳。这不是迷信吗?其实是大人担心小孩子不小心捧碗不牢打碎珍贵的泥碗,编借口吓唬小孩的,要求小孩乖,听话。爷爷是木匠师傅,每当家里有添丁,不管男孩女孩,总是亲自凿木为碗或戳竹为碗,送给这个小孩,以示庆祝。我们小孩为了讨人喜欢“得人喜”,都很听话,不敢随便动用陶瓷泥碗,否则不小心打碎泥碗,就被父母骂个半死打个半死,还被叔叔阿姨兄弟姐妹讨厌看不起“得人滚”。家族人的口水可淹死人哟!
爸爸是农民,也是弹棉花被的师傅。农事稍闲时,就挑着家当出门弹棉花被,赚点钱补给家用。我九岁那年,夏天的一天,离我家十几里远的百丈漈徐庄村,就有人到我家找我爸去弹棉花被。据说那家人冬天要嫁囡,要弹十床棉花被。我不禁疑惑:冬天嫁囡,夏天就弹棉花被,不是太早了吗?妈妈说:“这家人很会精打细算,知道夏天白天时间长,师傅干活多,还可省不少灯油呢。人家可很会过日子哟!”啊,原来如此。
父亲按约定出门去了,按平常速度,一天弹一床被都要起早摸黑,弹十床被,至少要十天时间。可爸爸只用了八天就弹完十床被子,当时爸爸的工钱是按天计算的,为主人省了两天的工钱,自己却亏了。
这次回来,爸爸除了买些糖果饼干巧食之类东西以满足我们小孩的馋嘴外,还买了两筒二十个泥碗,五个泥“冰盘”回来。我从记事起家里就从来没有买过盘碗。我问爸爸:“爸爸,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从来没见过你买碗,这次破天荒,是不是屁放头顶心出了?”爸爸笑呵呵地说:“我高兴呗!一是刚赚到了钱;二是那天去徐庄的路上碰到你的老师,说你这学期每科成绩全段第一,作文、书法又得一等奖。我要让大家分享一下快乐呗。这些碗给爷爷五个,给二公五个,也奖你一个,其他的自家用。等一下我教你錾字号盘碗。”啊,錾字号盘碗,我从来没干过这事,也没有看过别人干,只听过别人号盘碗的声音。我可干不了!等一下盘碗被我弄坏了别骂我!我以前曾听到村里有人錾字号碗的声音,可父母不让我进去看,说:“你不要轻易进人家的屋子,万一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你就羊肉没吃着,还惹一身羊膻臭,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特别是我们这些山边人,兄弟姐妹多,家穷,有些人就喜欢给我们这样的霉衰人头上扣尿盆,不分青红皂白嫁祸于人,那个憋屈是比活割铜钿肉还难受的啊!”虽然有好奇心,但父母的话是要听的,也怕扣尿盆。
奖我一个,我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我九岁就可拥有泥碗使用权,其他人要等十八岁以后,说明我在家族里地位提升了。有些像阿Q一样飘飘然了。当时在家族里,弟妹还小没读书,只有我和爸爸认识几个字,算有点文化字墨,其他人都是文盲。爸爸说教我錾字,可我从来没看过爸爸会錾字号盘碗啊?不会是“天破我会补,就是缺样家什伙(工具)”的“补天漏”吹牛吧?妈妈说:“你爸爸没有骗你,他会錾字,只是多年没有添置新碗,你自然没有看到他錾字喽!我们家族里的盘碗都是他錾字号的。”
我暑假作业做完了,也没有课外书可看,爸爸看我悠闲的样子,就说教我錾字号盘碗。
只见爸爸从小木箱掏出三枚碗錾子,拿到磨刀石上磨尖。这碗錾子,说是用废弃的钢钎头叫打铁师傅制作的。像筷子那么粗细,三寸来长,上方下尖,是方尖不是圆尖,便于磨得锐尖。中间捏手处有几圈螺纹便于捏拿。上头都起帽了,说明这三枚錾子刻号过许多盘碗。磨好錾子,爸爸又拿来一把小铁锤子,把装有大米的小布袋袋口扎紧放在宽凳上,搬来小凳子。
凿刻什么字呢?爷爷家是“元”字,二公家是“二”字,自己家是“合”字。我看“二”字简单一点,先錾“二”字吧。
父亲坐在凳子上一边讲解一边做示范动作。父亲说:“先把盘碗放在米袋上按实,稍微斜向自己,再左手拿錾子垂直盘碗的底部,手不正,錾子会打滑,自己的上身要坐直,右手拿铁锤子敲打錾子,用力要适中,用力太大会把盘碗凿坏,用力太小凿刻不了字。先轻轻地敲打,然后视情况加重力度,以能刻字为准,字刻深浅无所谓,能认清就好。”我忐忑不安地坐上小凳子,拿着錾子的手有点抖动,先轻轻地敲锤錾子,担心用力过大会凿坏盘碗。用力轻,根本凿刻不了,还会打滑。我逐渐加大力度,才有点凿刻进去。慢慢地手不抖了,力度也基本掌握了。二公的五个碗碗底都在我担惊受怕中凿刻了一个“二”字。父亲坐在我旁边陪着笑脸看着我鼓励我指导我。
接下去是爷爷家的五个碗要凿刻“元”字,干嘛要凿刻“元”字,既然二公凿刻“二”字,爷爷是老大,凿刻一个“一”字,不是更方便吗?爸爸说:“元字也有一的意思,这个元字拆开看是二儿,当时爷爷重男轻女,一连串生了七个女孩,被爷爷淹死四个,养活三个女儿,很想生个儿子接香火,用元作记号后才生了我和你叔叔,刚好是两个儿子,这么吉利的元字能不用吗?”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嗒叮嗒叮”地凿刻“元”字。慢慢地顺手多了,心里想,也就这么回事,不难。一会儿,五个“元”字錾好了。手也有点酸麻了,我站起来甩甩手,休息一会儿。
最后要凿刻的是自家的“合”字,笔划多,盘碗多,不是要累死吗?“爸爸,这合字拆开看人一口,人丁不旺啊,我们家人这么多,不符合实情,意思也一般般,不如换个浅一点的字,笔划少一点的字,行吗?”爸爸突然晴转阴,怒目圆睁,怒斥道:“胡说!天作之合,阖家欢乐,天人合一,和睦相处,天时地利人和,有什么不好的?哪有人丁不旺啊?再说这是记号,村里人都知道的,能随便换吗?合是合得来,有幸福、美满、和谐的意思。”“和睦相处,天时地利人和,也不是这个合呀?”“音同就行,也是吉祥的,小孩不懂就别瞎说。”爸爸读过三年书,我也读三年级了,真是旗鼓相当,针尖对麦芒啊!“不换就不换呗,有必要这么凶吗?”父亲不语,只是静坐着看着我。我也低头不语,继续“嗒叮,嗒叮”地敲打着,凿刻着“合”字。我们父子都在静听着一首古老的童谣,虽古朴,简单,却也铿锵,悠远,像水碓捣米声,有节奏地随水流,漫过心坎,流向远方……
等我把所有的盘碗都把字錾好了,手也累,眼也累了。站起来喝杯茶后,想把送给爷爷和二公的碗送过去。爸爸却端详着碗里的字,笑呵呵地站起来,一拳打在我肩膀说:“你小子有出息,字刻得比我的好看。”“那当然喽,门台高过屋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我看看也是,爸爸刻的“元”字,一下面变几了,少胳膊缺腿的,“合”字的人变撇横,口变圆圈了,哪能和书法得奖的儿子比呀!正当我想把碗送给爷爷时,父亲说:“慢!还有两道工序未完成,涂墨,放盐和水烧煮。涂墨是使錾的字变黑,好认。等墨干后,再放锅里勺进水和盐烧煮一段时间,可使盘碗坚实牢固,不至于在蒸菜热菜时破裂。你喜欢那个碗?奖你一个独用,可以再做个记号。”我挑选了一个比较方正光滑的,在“合”字旁再凿刻一个“一”字,天人合一嘛,哈哈!我按照父亲的要求,涂墨,烧煮,完毕。捞起盘碗,等凉以后,再按字号送给爷爷和二公,说是我爸爸送的,字是我刻的。爷爷和二公都夸奖我刻得好。
三
不知怎么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子村里有很多人都知道我会刻碗字,请我去刻字。说原先几个会刻字的人都老了,看不着,不能刻字了。还说盘碗买来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刻字的,又等着用呢。当时村里识字的人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又出门在外,会刻碗字的更是青黄不接,难以为继,找不到人。
第一个来请我刻碗字的人是阿满叔,同一个生产队的。他脑筋活络,跟工程队的人很熟,做小包工头,经常承包一些小项目,利用农闲时间,带着乡亲去赚钱。做石头坎,造公路,做大坝,造桥,乡亲们也很感激他。他是村里最早盖起新楼房的人,也是最早殷富起来的人。
父母同意后,吩咐我小心谨慎,把盘碗錾好字后就回家。我收拾好錾子、小铁锤、砚墨笔等按约前往阿满叔家。我第一次出门为别人錾字,心里忐忑不安,像有一只小兔子在胸口蹦跳。担心技术不过关,也担心会打破盘碗,赔不起。我到了阿满叔家,阿满叔不在家,出门去了。家里只有阿芬婶和他六岁的女儿小玲在家。“阿婶好!小玲妹妹好!”“阿玄哥好!”小玲的声音很脆甜,人也“得人喜”。我说明来意后,阿婶没有轻视九岁的我,端了一碗糖茶给我喝。我看碗底是一个“满”字,还是老写的“满”字,就知道阿满叔家的盘碗是用阿满叔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做记号的。“满”字笔划这么多我能刻好吗?在我喝糖茶时,阿芬婶已搬出要錾字的盘碗,两筒碗二十个,一筒盘子十个,摆好米袋桌凳等东西。我叫小玲妹妹给我磨墨,别把衣服弄脏了。接着自己谨小慎微地錾字,“嗒叮嗒叮”地敲打起来。阿满叔买的碗质地细腻,白底金花纹,光滑又有光泽,显得典雅富贵,声音悦耳,“嗒”短“叮”长,不像我爸买的质地粗俗,红白底色不匀,蓝花纹粗细不一,粗糙色泽不均,显得土里土气,声音钝涩,“嗒”长“叮”短。有钱人家可真的是不一样!我一口气凿刻了二十个“满”字,把碗搞定了,只剩下十个盘子了。手也累了,甩甩手,休息一下。
在休息时,我看小玲妹妹圆圆白净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鲤鱼嘴,穿着时尚的衣裤,白白胖胖挺像年画上的胖娃娃,很可爱。见她无聊,就给她讲了几个小故事,逗得小玲哈哈大笑。正在这时,阿婶端出一碗白白的面条放在桌上叫我吃,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里面有紫菜、肉丝、榨菜,还有两个荷包蛋。也端一碗给小玲。我闻到香味,肚里的馋虫早随涎水爬溢而出,我平时连泥鳅干似黑乎乎的“硬红丁”番薯丝都吃不饱,这样的美食从来没有吃过,也不管斯文体面,像七月半的荒涝鬼饿死鬼放出似的,唏呼唏呼,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甚至连碗底的面汤面渣也用舌头舔个精光。砸吧砸吧嘴唇,很是过瘾满足。看来阿芬婶真的把我当客人招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