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醒】村里的狗(散文)
村子里的狗,从来都不是宠物,不会被人当宝似的捧在手心里,它们能活到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
曾经,村里养的狗很多,而且大多用绳拴着。入夜后,村庄沉入夜色中,人都躺到了炕上,狗的叫声却活跃起来。起初是一只狗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便有另一只狗应和着,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狗叫声参与进来,此起彼伏,越来越响,让人怀疑,它们是趁人睡着了,开始一场夜的交流与狂欢。狗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引得十里八村的狗也兴奋起来,你一声我一语,喋喋不休。远的,近的,粗的,细的,长的,短的,那是区别于人类的另一种语言,急促又飘渺、温暖又苍凉,穿过静默的土墙,跃过沉闷的屋顶,绕过曲折的小路,在空旷的大地上盘旋,如风又似浪,有高潮有回落,逐渐又被夜色吞没。劳累一天的农人,伴着熟悉的狗叫声,没有觉得不安,反倒莫名地踏实,与村庄一起陷入更深的沉默。
我们家养过一只黄色的狗,属于土生土长的狗。它曾被拴在猪窝前,地位却远远不如那两头大白猪。每日父母从地里劳动回来,两头猪总是夸张地“嗷嗷”直叫,一个劲地提醒肚子空了。但那只黄狗却一言不发,它老实地蜷卧在地,耳朵耷拉下来。主人回来了,它终于可以歇息一下,不必时时保持警觉了。
猪和人一样,一天吃三顿,进门喂猪是农民们的第一要务。但黄狗却常常被人遗忘,它的面前摆放着一只带豁口的大碗,总是被它舔得干干净净。如果有剩饭,才会倒入这只碗里,如果没有剩饭,黄狗往往就会饿肚子。
村里的狗,虽然担负着看家护院的任务,这任务却又常被人们看轻,一只狗在农户眼里的地位,远不及一头猪、一只羊或者一只鸡。因而,喂狗这件事往往被排在最后,还总是会被人们遗忘。
一只狗,特别是脖子上拴了绳的狗,想在村子里生存,必需拥有坚强的意志和强大的内心,听得懂人话,放得下身段,经得住冷眼。我们家那只黄狗深谙人世的冷暖,从不乱叫,更不咬人,只会温柔地摇尾巴,即便被人忘记饿了肚子也只敢轻轻呜咽一声。多年后,上了年纪的它才被撤掉绳索,但也再无法走远,沉默寡言的它最终老死在邻居家的柴火圐圙里。
这只黄狗虽然在我们家多年,但存在感并不强,既无过“人”之相貌,更无出众之本领,它走后,很少有人再想起它。
二
二爹家一直养着一条黑狗,被圈养在笼子里,身形小巧但身手矫健,皮毛泛着光似黑缎子。这条狗非常懂事,能分得清人类世界的远近亲疏。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它隔着笼子对我疯狂吼叫,但经二爹一顿喝斥,它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得欢,似乎瞬间明白了我们的关系。当我再次经过时,它不但不叫,还不住地冲我摇尾巴。
这是一条善解人意的狗,也赢得了众人的喜欢。大家总是将吃剩下的骨头收集起来,拾掇到它的碗里,它埋头吃得津津有味。虽然一直被圈在狭小的笼子里,但它对这种生活显然十分满意,夏天时安静地呆在狗窝里乘凉,冬天则四肢伸展躺在笼子里晒太阳,一副惬意的模样。它只对过往的陌生人吼叫,对我们这些亲戚朋友从来都是一副讨好的面孔。
直到一只金毛的出现,打破了黑狗无忧的生活。金毛原本是侄子从网上买回来的宠物,起初是一只小奶狗,渐渐地越长越大,因为楼房的不便和邻居的意见,不得已被送回了村里。二爹家本就地方小,狗笼子仅有一个,权衡再三,二爹一家决定留下金毛,将黑狗送人。毕竟,金毛是花钱买来的,而黑狗是别人送的,身价有别。
纵有万般不舍,黑狗还是被强行带上车送往了远方。据说,和黑狗分别时,它很不甘心,挣扎着淌下了两行眼泪,二爹家的几个哥哥也伤心了好一阵。
但挤走黑狗的金毛却并不快乐。原本身形高大的它,过惯了楼房里上蹿下跳、不时被牵下楼在草坪上遛达的自由生活,现在突然被束缚在狭小的笼子里,它变得狂躁不安。它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蓬头垢面,狂吠不止,像一个受了刺激的泼妇。当有人经过时,它更像被点燃的炮筒,在狭小的笼子里不住打转,边转边咆哮着。人们会被它突然的反应吓一大跳,捂着惊魂未定的心,厉声斥道:“别叫,狗日的。”或者说:“瞎了你的狗眼,里外不分。”而我总觉得它是在呐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有时,我会心疼地看着它,它表现出截然相反的两面,有人时像个疯子,无人时像个呆子。大多时候,它默默躺在笼子里,眼睛痴痴地望向天,望着望着眼神渐渐迷离,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不知道是在怀念过去的幸福生活,还是憧憬着有朝一日可以重获自由。
村子里大多都是老年人,放假时一些孩子也会被送回来,作为一只身形如此高大的狗,纵然没有攻击力,人们也担心它会突然兽性大发,更何况它的脾气如此暴躁。人们对金毛的叫喊渐渐习惯,直到熟视无睹。在农民眼里,把狗当宠物,是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城里人才会做的傻事。狗就是狗,何来的身价?居然还有人要给它们称爹当娘,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金毛越想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越显得它与这村子格格不入。它是一只懂得抗争的狗,这不能不说是它的悲哀。
三
相较于村里的其它狗,邻居大良叔家的狗就幸运多了。它曾是条无人要的流浪狗,饿得瘦骨嶙峋,善良的大良叔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它。
因为体形矮小,这条黑白相间的狗没有被拴着,也没有被圈着,可以自由在村里出入。它也算懂事,并不乱跑,只在大良叔家院子一带活动。
大良叔一家还住着几十年前盖的土房,屋里摆着二十年多前的旧家具。造成这种境况的原因是他多年前得的那场大病,不仅花掉了全部积蓄,还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大良叔不能再下地干活,连走路都成了问题。坚强的大良婶撑起了这个家,好不容易拉扯着三个儿子娶了媳妇,大良叔家也变得一贫如洗。
生病后的大良叔很少到别人家串门,也从不到人群聚焦的地方,他与原本熟悉的乡亲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偶尔,他会去村南头的儿子家,我看到他一只手端在胸前,腿打着弯,颤颤巍巍从我家门前的小路经过,身后跟着那条狗,大良叔走哪,它便跟到哪。自从生病后,大良叔没有什么朋友,大良婶也总抱怨他是累赘,不给他好脸色。但在这条狗眼里,大良叔无疑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村里人怜悯大良叔一家,总会送来一些吃不了的剩饭剩菜,大良叔颤抖着手接过,却并不急着吃,拖着一条残腿挪到狗窝前,将食物分一些给狗吃。无人的时候,说话含糊不清的大良叔也喜欢和这狗说说话,它蜷卧在大良叔的脚边,瞪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耳朵抽动着,看起来听得极认真,偶尔也会善解人意地“汪汪”应两声。
这条狗守在大良叔家门口,安静地看着人来人往。但若有生人靠近大门,便会迅速弹了起来,头上的毛瞬间炸开,冲着路人狂吠。人们一边骂一边捡起棍子,它见势不妙,吓得“哇呜”一声躲了起来。有一次,我和夫路过那里,它对我们大叫,夫假装要捡路边的土坷垃,刚一弯腰,它便“嗖”一下蹿回院子,隔着大门对我们继续示威。夫笑着说:“这是一条虚张声势的狗。”夜里,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这条狗便会叫个没完,声音响彻夜空。村里人不禁嘀咕:那院里穷得要啥没啥,这狗瞎吼个啥劲?
近几年,大良叔家被申报为村里的低保户,可以按月领到政府发放的补助金,生活得到一些改善,大良婶的脸上有了笑容,大良叔的腿脚似乎也利索了点。前些日子回村,我看到大良婶正穿戴一新赶车进城购物,大良叔扶着门站着,腰板挺直,院里又多了一条体形更小的狗,两条狗围着大良叔,兴奋地在院里打闹,大良叔有一声没一声喝斥着,像是管教两个孩子。他的脸浸在落日的余晖中,散发出温暖平和的光芒。
村里的狗,和村里的人一样,是村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岁月的沙漏过滤掉很多熟悉的场景,但老井、旧屋、乡亲、土狗以及正在远逝的村庄,始终是记忆中温暖的一道光,总在不经意间被一声犬吠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