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希望余生不要有痛(散文)
一
医院,永远是人满为患。不知为什么,一进医院,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只剩下灰和白。白的是医生,灰的是患者。没有名字,没有气息,没有温度,所有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淹没在灰苍苍的人群中,连呼吸都淹没了。所有的都停止了,只有生命在流逝,在这里,生命回归与走失,节奏是很快的。
陪母亲做胃肠镜,在一个狭窄的T型走廊里,坐满了等待的人,一道门隔开了等待的患者和胃肠镜室,门口一张桌子,一个护士负责预约,叫人,交款,拿结果。耳边有低低的嗡嗡声,却看不到有人说话,听不清是什么,却始终都在,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沉沉的呼噜声,又像是轻声的细语,亦或是浅浅的呻吟,在灰色的走廊里游移碰撞,产生了一种医院里特有的回声。母亲坐在一群患者中间,脸仿佛木刻似的,我努力在她的眼睛里搜寻我记忆里的神采,然而没有用,她眼里只有空洞和偶尔闪过的无措。我就在想,等我老了也是这个样子,可我不想上医院。
很怕医院,可唯有医院可以拯救我们的苦难。我不知怎样安排将来的我。
母亲更老了。一下子多了很多病。多年糖尿病,体检查出肾功能有问题,脑部老年性改变,最近,还经常胃疼。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头疼,半年里,自己偷偷吃了一百多片去痛片。我心如刀割,有几次看她吃药,我问她,她只说就今天吃了一片,幸好,只是肾小管轻微损伤,可以治愈。挂号,抽血,上仪器,厚厚的检查单,一项一项查下来,又过了半个月。神经内科医生说,大量服用去痛片会导致依赖性头痛,而老年性脑部改变又不可逆的,我知道有些疾病现代医学无能为力,我更知道医生轻描淡写的回答远远不能抚慰母亲的病痛,可是,我也同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遍嘱咐母亲,再也不能自己偷偷吃药,她只点头,不说话,我又说两遍,直到她生气不耐烦地说,“好啦,我记住了,我又不是小孩”,我才像是得到了确切的承诺,放下了心。
二
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我已经记熟了护士所有的流程,麻醉评估,等待,交款,等待,叫名,等待,接患者,等待,拿结果。如果顺利,人出来,结果就跟着出来,如果需要取病理,就会有医生出来喊家属去交款做病理。终于轮到母亲,进入那道门,躺在一个手推的床上,垫好隔尿垫,家属就必须出来,我突然很恐惧,心里想,千万不要出来喊我交钱做病理,我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喊“刘英家属——”我飞快地跑到旁边的窗口交钱,强忍着眼泪,不敢说话,一个年轻的医生叫我进去,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跟我说:“她的胃里长了一个东西,非常大,需要取病理,等一下会有外科医生和你说。”我深吸一口气,不让眼泪流下来,心里在说,老爸还在外面等着,什么结果你都得抗住。那个年轻医生眼里充满了悲悯,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我跟着他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好几个麻醉的患者,正对着我,光着屁股,旁边耷拉着一小截管子,我心里还在想,幸好不是我妈。医生用一种近乎空灵的声音对我说:“这个东西不太好,创面有四公分,还不能确定,但即使是恶性的,只要手术,也能切干净……”
母亲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头,我眼泪还是流下来,幸好,她还没有十分清醒……等母亲从床上下来,我眼泪一下子就没了,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别人的事,我甚至微笑着说,就是长了个小息肉,可能要切掉。母亲深信不疑。
扶着她出来,一路上,我想好了所有的结果,良性,恶性,找大夫,怎么陪床,要不要告诉我姐,我还在心里想,今天你不够冷静,不要做任何决定。甚至告诉老公的时候,我都没有痛哭,只是非常短促地告诉他我的决定。
两个星期才能出结果,漫长的两星期。接下来的几天,我总是无意识地刷新胃镜结果,母亲的胃镜诊断上打着一个问号,旁边写着“胃癌”,病理结果写着“未出”。20号晚上,又打开看,突然查不到了,我眼前一黑,再一刷新,病理结果赫然写着“已出”,我只感觉血直往上涌,强忍着,走到沙发边坐下,尽量保持一个舒服的姿势,才敢点开看。上面写着“溃疡性病变”,我叫老公,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抱住我说,没事了。我听到一个清晰地哭泣声响起,越来越大,直到热泪流到脸上,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原来我的声音那么难听,就像野兽的嚎叫。
又一个秋天来了,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余生,将充满离别,有些事,你做好了一切准备,发生的时候,你还是会痛。我不盼望长久,只盼望疼痛的折磨能少几分。生活轻易地就会撕裂一切,只盼望还能拥有的日子,我能承受。
一个人的寿命,是不能以年时来计算的,就像树叶的掉落,盛夏时节,也有叶子飘落入尘,或许我们并不在意,但留心的人,肯定会大惊失色,这不是秋天啊!但愿到了耄耋之年,我们不再惊恐地老死,或许,那时我们就没有了痛。
2021年8月17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