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小马扎(散文)
一个小马扎,勾起我对两位老人的回忆。那小院的味道,夹杂着羊圈的味道,但丝毫不影响我的喜欢。两个老灵魂的互相陪伴,是最暖的阳,最美的情。直到今天,我仍然怀念他们的朴实,成了我疲惫时的一盏小桔灯,用爱照亮了我的心。
步行往东,绿荫如伞,仰头寻找蝉鸣,脚下与斑驳阳光逗趣。远远看见一个小马扎,安然落座在一株最大的树下,主人不在,马扎上还横放着一根烟袋。我摸了一下,还有点温热,定是哪位老爷爷的专属。我想象着:夕阳下,爷爷手持旱烟袋,别在嘴角,“吧嗒、吧嗒”悠闲地抽着,干瘪的嘴角和吐出的烟雾里皆是回忆。
我想起了老家的三爷爷。他每次放羊,总是带着三宝:小马扎、旱烟袋、斗笠。三奶奶去世后,他的话就更少了。从前的日子,都很慢,但很满。
三奶奶声音尖而高,总是喊:“他爹,来吃饭了;他爹,羊喂饱了没?”三爷爷总是惜字如金地回答:“哦,好;嗯,喂了,饱了。”
三爷爷总比太阳醒得早,晨起检查羊圈,一双大手挨个抚摸他的宝贝羊娃,甚至还拿胡子扎扎羊羔崽子,被溺爱的“咩咩”声骄傲地飞上烟囱顶。三爷爷放羊,三奶奶必然在夕阳里张望。烟囱的温度还在,饭已经熟了。红薯金黄,裹着甜蜜;芋头软糯,透着清香;一锅玉米糊糊,看着就解渴。在外晒了一天的三爷爷,每次喝起糊糊,都是嗖喽嗖喽地,眨眼间,一碗已入肚。他也不说话,三奶奶也从来不问,接过印着兰花花的、缺了一块瓷的碗,盛上两勺子,顺势把流到外面的糊糊快速一舔,递给三爷爷。
我常常站在夕阳的篱笆旁,微笑着看两个老人的默契。有时候我会笑出声音来,三奶奶听见了,总是热情地招呼我。
三奶奶说话如同吵架,其实最是爽直,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留给我。每次拿个马扎,总是用手掌擦一擦再让我坐下。她说:“学生娃,爱书爱干净。”接着她又拿出一只碗,筷子搭在一边,再给我盛上糊糊。香甜的红薯,刚刚蒸熟,她揭开锅盖,鼓着腮帮子吹着热气,用手不停地翻着、食指快速挨着捏,直到挑一个最软糯的给我。我也不客气,就着三奶奶自己腌制的、透着金黄的萝卜条,咸中有甜,再喝上一口糊糊,就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小院味道。
一把蒲扇摇出老故事,三爷爷的小酒润到肠里,话匣子也开了。闯关东的苦、漂泊在外的慌张、拖儿带女的惆怅与艰难,倒豆子似的说出来。三奶奶总是忙她的活,若是听到三爷爷说到伤心处,大嗓门就从屋里飞出来:“安儿他爹,又说那话。这不是回来了吗?落了根,心里就踏实了。老两口在一起,什么苦都不怕。”
三奶奶的乐观,如阴霾日子里的一束光,救赎着这个大家庭。三个儿子都在东北成了家,老俩口撇下老屋,去了黑龙江,一个个帮他们看大了孙子、孙女,就执拗地搀扶着回到老家,守护着老房子,也执拗地等候归家的孩子。但他们明明知道,儿子们在异地已经扎根了。将来,总有一个人先离开,所以三爷爷和三奶奶数着秒陪伴。三爷爷的难过就在这里。他很害怕自己先走,心疼三奶奶的孤单;又害怕三奶奶先离开,剩下他一人终究拗不过儿女,无法在守护这个茅草屋。所以,三爷爷的酒就越喝越凶,三奶奶的暴脾气就来了,二话不说,干脆夺走酒杯,三爷爷咧着嘴笑着哭,哭着笑了......
三奶奶家的小马扎,总有一个是留给我的。我喜欢坐在她家院子里看书。小院永远是那样干干净净。虽然风吹来有羊圈的味道,但丝毫不影响这小院里的安详与慈爱。地面硬实极了,月光下泛着白,即便下暴雨也不会粘了吧唧,这是被朴实的大脚踩结实的厚土地。矮矮的石头墙不用抬头就可以看到外面的行人,独有的和谐在石头缝里生长。
有一天,我放假回家,再想去小院看三奶奶,已经天人相隔。硬硬的院子里竟然长了草。没有烟火的房屋透着凄凉。三爷爷的羊不见了。那个晨光里用胡子蹭羊娃的场景成了回忆。三爷爷常常坐在墙角的夕阳里抽着旱烟,在孩子的嬉闹里寻找一份热闹。三爷爷的世界,车马很慢,思念一个人却很长。
再后来,墙头长满了草,三爷爷也不见了。他被儿子们接到东北去了。两次离别我都错过。我无法释怀对他们的思念,更是心疼三爷爷和三奶奶的爱。我想三爷爷离开老房子时的心定是潮湿的、老泪成河。这一走,便是永远的离开。
所有的回忆,都从这个马扎里散开,一阵急促的鸣笛,惊醒了我。远处,一位爷爷向这边走来,倒背着手,佝偻着腰,近了,原来,他是马扎的主人。不必打扰他的安宁。爷爷落座,我默默走开。
后视镜里,陌生的爷爷突然变得那样熟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眯起的眼睛里,皆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