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如风的行板，起伏的旋律波动着，苍凉的声调，远远地隐约入耳。
　　 追着歌声穿行寻去，转过一堵土坯墙角，眼前是一片空地。一个维吾尔族老人盘腿独坐，在绣花的地毯上拨弦而唱，他跟着自己的歌声，飘向一个遥远的地方。悄无声响的走近，轻轻的席地而坐，我成了他唯一的观众。他的腿脚前摆着一只粗瓷碗、一壶清茶、一块干馕；头顶的绣花小白帽倾斜地戴着，却遮不住布满沟壑的面孔，花白的胡须正随着歌喉剧烈地颤抖着。在热瓦甫细软的琴丝间，老人弹弦的手指上下如飞，目光迷离空濛地投向远方的麦田。我才发现，他仅仅是为自己面而歌唱，在简单的生活里，图得就是一份当下的心情，此刻的快乐，根本不去关注谁在身边倾听，更不在意眼前的人来人去。
　　 这是几年前，我在喀什的一个偏远乡村，意外走进的动人场景。
　　 生活在新疆大地上，就像喜欢维吾尔人永远敞开心扉的真情快乐那样，我始终被他们的弹唱艺术深深地诱惑着。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音乐响起时，它就是聚焦着身体动作、唱声乐器和心灵情感的立体艺术，是人间力量、心灵激情和故土寻求、情感安慰在同时同刻同步到来的聚会。所能遇到的每一场木卡姆，不管是民间的聚会，还是专业的演出，都弥漫着新疆南部浓郁的泥土香味，散发着只有在那片土地上生长的林草果木溢出的农业气息。曾幸运地顺着塔里木河走过短短一程，才发现生活在这里的人家，不管是农闲时分、节日期间、甚至农家的婚丧嫁娶，无不始终贯穿着这种用艺术表达体现出来的喜庆和祝福。
　　 木卡姆是阿拉伯语，意思中含有规范、聚会等内容，在现代维吾尔语中，就像孔子成为中华文化传统的始创者那样，木卡姆成为构筑维吾尔人悠久历史的文化源头。可以说，上至宫殿、下至民间，甚至水井田阔大、葡萄架下、桑树荫里，维吾尔族人民生活中所有的说唱艺术，就像清水、食物、空气和阳光那样，始终没有离开过传统木卡姆艺术的影响。
　　 前几年，在首府观看过一场由来自南疆农民演奏的民间木卡姆，杂乱的严谨、宏大的场面、木质的乐器、华美的情感、粗砾的声音，还有任演奏者自由发挥激情至极的流畅，从身心上震慑了我的灵魂，释放了我向往艺术表达却无力追求到的情感宣泄。后来，我痴迷般地喜欢上这种借助歌声尽兴、通过舞动伸展、表达心灵深处渴望的艺术表达。在这些张大嘴巴歌唱、打开喉咙透气、倾尽肺腑浊气的乐章中，顿时间火花四溅、雷电击闪，我被一种源自孤独、甘愿自我、渴望打破的温暖心境彻底打动，被那种看似喜庆欢乐实则寂寞无比的情感击穿，我觉得它们就是一道尖锐的流水，轻易地刺透了我那颗被黑暗久久封闭的心灵。
　　 每一场看似平常的演出，只要有木卡姆演奏节目的出现，就会对观看者产生一种被催醒、被喝醉、被燃烧和被引领的效果，极像演唱会中偶遇大牌歌星名星的出现。有很多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涌向舞台，毫不自知地跟着音乐一起舞动、跟着歌者同步酣唱、同时感受艺术的冲击，丛林一般的手臂，空蒙的目光，在杂乱无章的舞动中，疯狂兴奋地释放着荒凉已久的心情。
　　 那一天，去乌鲁木齐南山游玩，转过一片茂密的荆棘林，在一条名叫老虎沟的附近，一行四人同时停下了回家的步子，因为，我们都隐隐地听到从风中传来的歌声。这是熟悉的维吾尔族民间歌曲，在弹拨乐器的轻轻伴奏下，双重的男声唱时而对唱、时而合唱、时而只能听到琴弦丝的响声；伴着风轻声细语、涌出心底波涌起伏，让人甜蜜地享受着一份状如行云流水的优美。顺着声音度步寻去，在一片接近枯黄的草地上，我们看到了一对正在演唱的维吾尔族年轻歌手。此时，已是夕阳时分，落日的余晖，倾洒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
　　 这是两个维吾尔族年轻人。两人坐在一张铺地的毡子上，一人怀抱着体格肥胖的木吉它，一人胸托着长柄过顶的都它尔，演唱中，他们时不时地对目而视，仿佛交流着对于艺术的无限挚爱，趁着空无一人的草原，用两个人相互明白的心情，配合着彼此的默契，演唱着一首首优美的民族歌曲，在无比陶醉的过程里，完全忽略了我们四人的到来。趁着他们休息，我们在交谈中，得知他们是新疆好声音节目的演奏者，名字叫麦合提江的歌手来自喀什市，已经出版了自己的唱片，算得上新疆的知名歌手；另一名歌手来自莎车县，是被誉为“木卡姆之母”之称的阿曼尼莎汗王妃家乡的歌手。当他们说到培养他们年仅52岁的老师时，就因发疾病突然离世的事时，我立即看到了他们双眼中闪现出来的悲伤和惋惜。
　　 活好每一天，活在当下，让自己成为自己，已经成为这一代年轻人的生活宗旨，他们年轻更不例外。在我们的盛情邀请下，他们又一次合奏演唱了维吾尔族的民间歌曲，歌声响起，音乐涌动，我们家的小四妹妹虽已到中年，却在《阿里木汗》音乐节拍的催促下，放下了心底里长久的束缚，跑到草皮上情不自禁地舞动起来，手腕翻转、脚步顿挫，腰肢扭动，笑容顿涌，伸手向外、低头思索、仰面看天，在欢快的节奏里动作不停地变化着，时而伸手向上摘取水果，时而轻扬皮鞭拢羊放牧；指尖撩起面纱变成一位状如害羞的少女，手掌提起裙裾，宛若天女仙子思亲下凡一般的随风飘飞……
　　 落日将尽，天空清朗，年轻的歌手们，仍然沉浸在歌唱的愉悦里。他们借着青绿色的声音，百转千回地落入空旷的天地间，带给人间一份身心欢悦的艺术体验。我们被他们一首首充满异域情调的歌声打动，放下手中正在录像的手机，加入到小四妹妹的舞蹈里，不时地舞动着灵魂的脚步，融入进这一刻美丽的旋律中。今天的生活是如此美好，此时的心情更是如此美妙。以至于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回家还有几十公里的路要走。
　　 突然间，想起一首非常喜欢的少数民族歌曲，歌词的大意是：我家有一片果园，我家有一群羊，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交个朋友吧。
　　 歌声沿着夕阳的草地，喜悦地张开双翼，如同小鸟扑愣愣地向着远方飞去。走在回家的柏油马路上，天山的影子渐渐黯淡下来，远方市区的路灯亮起了半个天。可是，歌声仍然在我们的背后响着，它是那么强大，又是如此坚韧，像一根永远割不断、始终扯不尽的红线丝。我相信，不论心中还是耳朵，只要歌声在，美好就会在。歌声总会带着强劲的翅膀，飞出广阔草地，翻过重重山峦，越过陌生的隔阂，向着彼此的心灵飞奔而去。
　　 这个世界看似复杂，其实却很简单；只要有了歌声，有了舞蹈，美好的心灵不走，我们就会在全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不分民族、不划地域，找到自己生命中更多的朋友。
　　 二〇二一年八月十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