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退了吗?(小说)
早春。湖乡。虽说是咋暖还寒,太阳还像那么回事地巡视天下人间,特别是阡陌田间。
一向自诩为姜太公的姜老三又在悠哉悠哉玩“愿者上钩”——在一个没去过的水库钓野鱼——“油皮刁子”二三十条,还没铺满鱼篓的底儿。西斜的太阳离水库天际线还有好几竿子高,他就打道回府了。
路过麻石砌成的老拱桥。
桥头宽阔处,有人摆摊叫唤:“好藕,好荸荠啊,新鲜出水带泥的正宗湖货,舌尖上的中国,舌尖上的湖乡,舌尖上的库区湖货啊!本地当季土特产,绝对正宗哈。不贵,不贵,两样都是五块一斤,只收一点挖藕挖荸荠的辛苦费哦。出货不多,要买的赶快买呀!”
姜老三双脚支住电驴(他总是这么称呼他的电动摩托),屁股不离鞍:“后生子,给我装一大袋。湖藕来十斤,荸荠来五斤。价,我也不还;秤,我也不看。只有一个要求:货要好,买回去要能放好多天都不烂。”
“还是老叔爽快。只要不洗去泥,包您吃上十天半月还新鲜……好呢,货给你绑上后座了。”
“呃,钱包呢?糟了,忘带了。后生子,烦你给卸下,卸下。”
“别,别介呀。这年头还有几个搞现钱支付的?看看您那手机。对,对,用微信呀。”
“晓是晓得这玩意能支付,好像我儿子也给我打了钱进去。这样吧,你帮我弄就是。给。”
“老叔信得过我哈,谢谢。您凑拢来看我操作……得,75块钱到账了,就这样简单。给您,您老走好,回见。”
“回见。不晓得以后还当不当你的回头客呢?呃,不说了,走了。”
十天后。姜老三骑电驴反向来到这桥头。摊档不见声不闻。不禁心道:还真是……那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小伙子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辰光不定又到哪旮旯兜售泥糊的烂藕烂荸荠去了呢。得了,也没几个钱,也不算个事,不过,这只是钱的事么……呃,好了,好了,就别上纲上线了,今儿我姜太公又不是来找人麻烦的。这不,连渔具都没带,“愿者上钩”那活儿也没打算干咯。
“你好,这位美女,打听一下,去涌泉村五组许小马棒家怎么走呀?”
……
大半个时辰后,姜老三和老战友老马在一间平平淡淡而又宽宽大大的农舍小餐桌边觥筹交错地吃喝上了。近两年不见的老马在省城呆腻烦了,一长溜田园风光的图片视频发到微信上,邀姜老三到他儿子马小旭家来他个把酒话桑麻。只是寻路问马小旭的话,估计没几人知晓,可只要一提许小马棒,从十来岁的娃娃到八十岁的老头老太,都能给你指明家在何方。
“看来,你家小子比你这个当年的自卫反击战英雄的知名度还高多喽。不过,干嘛取个许小马棒这样匪气十足的诨名呀?”
“我这个小子小时候忒老实,太不合群,他一帮同学要拉他一块玩儿,故意要给他弄点匪气。有个爱看书的家伙看了《林海雪原》,看到里面有个土匪头子叫许大马棒,顺势就把这匪号以小换大,给我儿子倒装上了……”
“倒装?怎么讲?”
“很简单呀,‘马小旭’掉个头外加一个变调谐音就成了‘许小马’,再给拖根棒棒,不就成了‘许小马棒’吗?”
“小淘气还真是小精灵哈。不过,如此霸气的匪号与你家小子的老实劲儿也太不相称了吧?”
“你不是常说环境改变人吗?我还得加上一句‘外号也可以改变人’呢。没想到这匪号一叫开,这小子性格就慢慢变了,不仅跟同学发小玩耍个痛快,后来还被大伙儿推为了领头的。不过,他们这帮孩子虽调皮却从不捣蛋,不爱学习爱劳动,农忙时节喜欢到田里土里瞎鼓捣。学雷锋做好事之类活动一开展,就数他们最积极。”
“好儿子呀!我说老马哈,这么多年了,你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不跟我们这帮战友透露半分,直到昨晚接你电话,我才晓得你把家安在这乡旮旯。你倒好,一个人悠哉悠哉在省城一清水衙门过活,把妻小撂在乡里,连独生子长大成人了也不给弄到城里,就让他自个儿在原乡翻土坷垃,哦,不,应该是……是创业吧。真不知说你什么好哦。”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话都搁酒里吧。来,为咱俩在茅檐低小的农舍小聚,干一个。”
两只酒杯久久地碰在一起。
“等等我呀!”门外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愣生生抢过来,把它们以及与之相连的两只手凝在空中定格了。
只见一个身着橡胶连靴裤,遍身泥点点的小伙子挑着好大一担泥藕进来了,“老爸这就开干了?不等我啦?哦,家里来客人啦?老爸的战友吧?”
“小马棒儿,快来,叫姜叔,不,就叫三叔,亲切些。咱俩是新兵连的上下铺兄弟,蹲过一个猫耳洞,背靠背开枪射杀过白眼狼的。”
“哇塞,同生共死的铁哥们呀。来,三叔,干一个,让我这小辈也沾沾铁气沾沾英雄气。”
三只满上的酒杯碰在一起。
酒过三巡,桑麻没话多少,倒是当年自卫还击战场上的事儿聊了不老少。聊着聊着,小马棒忽然怔怔地瞅着姜老三,喝干净的酒杯悬停在嘴边半晌没移开。
“小子,傻啦?这么瞅着你姜叔也太不礼貌了吧?”
“门边那电动摩托,桌边你这脸……”
“傻儿子,一会儿工夫变这么胡言胡语傻不拉几啦?怎么搞的嘛。”
“老马别着急上火哈。”姜老三说着转过头对着小马棒,“其实,你进来不久我就认出了你是十天前在老拱桥桥头练摊的主儿。嘴上活儿确实没得说,怎一个‘溜’字了得!只是你那货嘛……呵呵,不说也罢。”
“好呀,你小子学会坑蒙拐骗那套啦?父子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啦。快,给我跪下,向姜叔赔钱道歉。”
“算个俅事?没几个钱嘛。再说,那些货糊满了泥巴,到底咋样,小马棒自己或许也不清楚哦。起来,起来!”
“老三,别拉他!你说这只是钱的事吗?当年你我蹲猫耳洞、钻冷枪冷炮闹个不停的热带丛林,单单只是为守护小农经济几块血汗钱的事儿吗?老三,别拉他。再拉,连我也给你跪下!”
“那就咱仨跪一地咯。成啥景观啦?”姜老三饶是这么说,还是放下了拉人的手。
“三叔,能够向您这位打过仗卫过国的父执辈下跪,是我许小马棒求之不得的荣幸。再说,我当时确实做错了,吃了猪油蒙心了,竟然……”
“竟然玩下三滥骗术啦!看今儿我不打断你的腿!来,老三,让这小子跪着,咱俩到屋外说两句。”
“我说老马呀,这里头恐怕有别的什么梗,看着孩子一举手一投足,不应该是干出这等事的人呀?你先听我说说那天的事……”
“不是我护犊子,我也不相信他会这样。我想不通啊,这小子痴长二十多岁,没啥大能耐,可凡事还是讲个诚信,在村子里以助人为乐常让乡亲们竖大拇指的。怎么十来天不见,就变了个人哪?”
返回酒桌,这孩子还老老实实跪在桌前。姜老三不顾老马阻拦,竭力把他拉了起来:“三叔相信你。至于事情的原委,你慢慢说。”
“老爸,三叔,我对老天爷发誓,我还是我,至少主观上我没做亏心事。客观上嘛,我把所有人心都想得太好,听信了村里老赖哥赌咒发誓说什么他这两大筐湖藕和荸荠,保证百分之百的好货,他自己不会吆喝,再说村里人都信不过他,只能求我帮他代销。那天下午我自己挖的藕和荸荠都卖完了,原本打算再下湖去挖的,谁料给赖哥缠上了,所以就……临了,每样都还有一两斤,就自己洗净泥巴,打算吃一点解解渴。谁知这一洗,就洗出溃疡烂疤疮来了。我好恨老赖呀!静下心来,我更恨自己。”
“臭小子,光恨自己有鸟用?给买货的人造成的损失怎样弥补?村民买的都退钱了吗?”
“那是当然。陌生人买走的,也退了。”
“你三叔的呢?呃,老三,你得跟我说实话,你收到退款了吗?不用回答我,我就知道我这臭小子不可能退给陌生顾客。就算想退,也不知去哪里找人退呀。”
“老爸,你得对我的诚信有信心,正如你要对你自己有信心,对你自己多年来身教重于言教的效果有信心才是呀。陌生人都是微信扫码支付货款的,那么,我还不会通过微信号一一退钱给他们?”
“别人收没收到我不知道。但你三叔,如果收到了,不早就吱声了吗?”
“且慢,小马棒你说微信退款?你这一说,三叔我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很少看微信,看也只是看这个那个群的一些图片视频啥的,至于其他,压根没习惯去察看。这样吧,教教我,微信退款消息在哪……呃,还真有一条。就这么点开吗?那好,我这就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