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天的乌云卷着边儿朝黄土沟压过来。忽一阵凉风刮来，大荒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摘下斗篷，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朝西北方的天上望去，眨眼间，一道闪电在黑云中间如银蛇一般舞动，紧接着就是一声炸响，惊得山羊们都停止了咀嚼。大荒干咳了两声，心里骂道：这鬼天气，天气预报说是今天有雨，可俺等到了大半天也没来，这怎么说来就来呢……大荒正抱怨的时候，老伴桂枝打来了电话，他爹，要下大雨了，赶紧往家回吧！
　　 往家回着哩。王大荒说完就挂了手机。顺手拾起草坡上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两下，从喉咙眼里发出一连串的唤羊声：嘞嘞嘞，嘞嘞嘞……领头羊“花花”听到后咩咩地叫了两声，率先朝大荒这边走来，紧接着一簇白花花的“棉花团”在草坡上就移动开了。
　　 走到半路，黑云已经盖在头顶上了，大地霎时昏暗了起来。大荒知大雨要来，就抡起胳膊甩了两鞭，对着花花喊道，快点喽，要不咱们就淋雨嘞。花花会意，便撩开蹄子带着羊群往前奔去。大荒则紧追慢跑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停下来喘上几口大气，自言自语道，老咧，不如羊了……不一会儿，豆子大的雨点就刷刷地落下来。
　　 刚到胡同口，老伴桂枝早就拿着伞迎了出来，担心道，恁大的雨，激着了吧！俩人快步走进门楼子里，大荒摘下斗篷，半白的头发湿成了几绺。桂枝递给他一条白毛巾，大荒囫囵地擦了擦头，问道，羊群都回来了没？桂枝应道，花花领着进圈了，放心吧！
　　 一阵旋风刮来，大雨“旋”进了门楼子里，打在了大荒的后背上，他一哆嗦，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桂枝担心道，被大雨激了，容易感冒，快上屋里换上衣服去。
　　 羊进圈数了没？大荒又问老伴。
　　 落不了，要是少了，恁在后面不就截住了吗？
　　 大荒每次放羊回来都会习惯性地数一数。这次却没数。他觉得有些头疼，一量体温，有些发烧，便连喝了两暖壶热水，又盖着被子捂了一身大汗，便好了大半。
　　 他惦记着他的羊，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了床，走到羊圈前去数，正着数倒着数，数来数去竟少了一只！
　　 桂枝，桂枝，你这这个死老婆头子怎么数的羊，咋还少了一只呢？大荒朝堂屋里喊。
　　 桂枝趿拉着拖鞋走到羊圈前，掰着手指头数了好几遍，诧异道，昨天一呼啦都进了圈啊，怎么还少了一只呢？不会让黄鼠狼给叼走了吧？
　　 胡咧咧，羊多大，黄鼠狼能多大？大荒气哼哼地出了家门。他顺着昨天放羊的路线去找。寻了半日，竟在“老线杆”红薯地旁的一个深坑里找到了。不过，羊儿已经死了，在雨水里已经泡得鼓囊了。大荒费了老大劲才把它从坑里拽出来，看着死去的羊儿，大荒心里暗骂道，老线杆这个屌黄子故意挖这么大一坑害俺的羊儿！
　　 大荒把死去的羊儿扛回家，埋在了自家屋后的杨树旁。桂枝气愤难当，心疼地泪珠蛋儿从眼角滚落了下来，在街上便骂了几句，气哼哼地要去找老线杆算账。大荒扯住她的胳说，咳，算了，咱不惹那闲气……桂枝瞪了一眼大荒，数落道，恁走在后面就没看见有大坑吗？
　　 要下大雨，俺也没注意呐，哎——大荒长叹了一口气。
　　 这么好的羊儿就埋了，咱杀杀肉去集上卖点钱也行啊！咱老大家的娃上大学的学费还没凑齐呢？桂枝嘟哝道。
　　 泡鼓囊的肉卖给谁？咱家娃上大学的钱，俺记着哩，再过一个月，这十几只都卖掉，娃的钱就凑齐了。
　　 老线杆是大荒给邻居张二杆起的外号。张二杆瘦高个，争强好胜的脾性。几十年了，大荒没少受他的气。搭界的屋山墙非要比大荒家的高出半截，连边的地也得多耕去一犁。为此，两家没少拌嘴争吵。最后，都是大荒忍让了，桂枝提起那些事就嘟哝大荒窝囊。可大荒自有他的处世哲学，他爹临死前撂下话说吃点亏有后福，他还就记在心里了。
　　 自从死了那只羊，大荒对剩下的那十多只羊就更加上心了，除了让吃草，还时不时地给加点精料。没出一月，羊儿们都上了不少膘。眼看着老大家的娃就要开学了，大荒在羊圈前徘徊了两三天，虽不舍，但还是叫来了羊经济，讨好价，撵上车，看着咩咩叫的羊儿们，两滴浑浊的泪珠蛋儿挂在了脸颊上。好在，还留了花花和一只小羊崽。大荒盘算着：得让花花再怀上，赶紧再生一窝……
　　 今年八月的天不但燥热还多雨。下旬接连下了几天瓢泼大雨。大荒站在走廊下，看着院子里越来越深的积水担忧道，这个下法可怎么了得，南岭的大坝可别出岔子哪……那夜，听着雨滴砸着瓦片的声音，大荒一夜未睡好，起床到羊圈看了好几趟。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听到村里大喇叭喊道，全体村民们，请赶快起床，收拾贵重物品到村西的高崮崮上去，南水库已经开始往外溢水了……
　　 大荒听了广播，赶紧叫醒桂枝，收拾了贵重的东西就往外走。那时，院子里的水已经淹没到小腿肚子了，很快就往屋子灌了。大荒一边喊着桂枝先走，一边去羊圈牵羊。
　　 大水很快就袭来了。村子成了一片汪洋。水已经淹到大荒的肚脐眼了，他托着花花还有小羊崽往西边挪。正挪着，一个浪头扑来，大荒手一松，花花和小羊崽便被水浪冲走了，大荒紧挪了几步，那哪能追得上！就在他踟蹰之际，从上游又飘来一只老羊儿。紧接着就听见老线杆家的媳妇向他大声喊道，他叔，他叔啊，快截住俺的羊，俺的羊……
　　 大荒拖住了老线杆家的老母羊，并成功把它牵到了高崮崮上。那会儿，崮崮上聚集了全村的老少爷们。桂枝拨开人群走上前忙问，他爹，你没事吧？大荒拧了拧身上的水，叹了一口气：哎，冲走了。
　　 小羊崽吗？桂枝俯身上前去看，打量了一番，诧异地问道，他爹，这，这不是咱家的花花啊，咱花花呢？
　　 大荒喃喃道，花花，花花被冲走了。
　　 那这是谁家的呢？桂枝显然有些生气了。
　　 是俺家的，他婶，俺家的！老线杆家的走上前一把撮住了绳子。
　　 桂枝痴痴地站在那里，愣怔了一霎，指着大荒数落道：你，你王大荒真行啊，真行！桂枝说完气哼哼地甩了屁股就走。大荒忙跟在桂枝屁股后解释道，他妈呀，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嘛……
　　 第二年初春，大荒家多了三只半大的小羊羔，是老线杆担着筐子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