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鱼老板(小说)
猪肉价格居高不下,退休在家掌大勺的老公,大清早就往“钱大妈”跑。他盯着肉摊上的价目表看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从菜摊上精挑细选地拣一篮素菜回来。
上辈子我是饿死鬼,这辈子我是没挨过饿的吃货,这回总算知道锅里没有肉,菜不管怎么炒,色香味就是出不来。嗔怪老公抠门,不知道心疼人。等到晚上八点半,老公出去一阵子。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小块肥多肉少的五花肉。
“打六折,划算。”
我嘴巴噘得老高,嫌太少,做红烧肉夹不了几筷子。老公拉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鱼。
“既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咱们守着东江,有鱼老板在,少吃肉,多吃鱼嘛!鱼肉热量低,脂肪少,不容易发胖。”
得,又提那个鱼老板!人家不姓鱼,姓丑,四川眉山人,跟苏东坡是老乡。
鱼老板是老公在东江边看人钓鱼时结识的,得了人家几回鱼之后,老公碍于“丑”字叫不出口,便唤他作“鱼老板”。对方不介意,欣然接受了。这个“鱼老板”还跟老公说以前见过我,只是没打招呼。我想了想,没啥印象,于是随口回答老公:“是嘛?我怎么不知道。”
直到我们和鱼老板更熟络之后,我才知道鱼老板是真的见过我的。
一
我家住江北隆生大桥下面,出门左拐,穿过巷道,就是沿江大堤。
每当晨曦初露的时候,迎着习习轻风上堤,迎面扑来带泥草味的清新空气,身边流水潺潺,绿影婆娑,鸟儿在枝头扑腾,含羞草悄悄舒展……
在繁华喧嚣的湾区都市,再没有比去江边晨跑更惬意的事了!
不远处,江湾南岸楼盘在建,江堤开放,没有禁渔,吸引了许多人来这里垂钓。
鱼老板是个捕鱼达人,鱼性摸得熟,会自制各种诱饵,捕鱼方法颇多。下钓竿、布鱼网、埋地笼、叫鱼儿防不胜防。那些野性十足的鱼在水里贪一嘴,往往上钩,被挂在钓竿上,溜过来溜过去,搞得晕头转向。直到他精疲力尽,才肯罢手。即便白天侥幸躲过去,晚上露出头来喘口气,说不定又撞上他在江边捕捞,收入网中,没法逃脱。
跟江里的鱼儿一样,我天天在江堤上挥汗如雨,跑来跑去,自然会落入他的视线。不看浮标的时候,他在岸边扭头瞅一眼,于是就看见奔跑中的我。他嘴巴一噘,嘀咕道:“城里的女人就是吃饱了撑的,出门不走路,动不动就叫‘滴滴’。闲时没事,又到处乱跑。身上怕长肉,一边吃美食,还一边喊减肥。这哪像过日子?简直是瞎折腾!”然后,冲江面吹口哨,戏鱼虾,逗蜻蜓。
幸亏我当时没听见鱼老板这种没品味的话,否则依我的臭脾气,肯定要跟他掐起来。我觉得这个土得掉渣只会打鱼的农民工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叫花子吃葡萄——穷酸样!
后来,因为隆生大桥开通,江湾南岸的房子卖得不错,堤岸上的车流人流多起来,空气质量下降。我改到新湖公园沿绿道晨跑,那里又是另一派景致,我不说,你自然能想像到。而鱼老板依旧在江边寻找鱼趣,时不时朝江水吹一些不着调的口哨,吊儿郎当。
照这个说法,他在江边先认识我,然而后结识了我老公。这话,我信了。
二
老公刚退休的时候,我怕他在家闷出病来,傍晚常拉他去江边散步,看人钓鱼,也有心让他学鱼翁消磨时光。哪知他性子急,打“窝子”下去半天,鱼标纹丝不动。老公恨不得扑进水里,驱赶鱼儿上钩。试过几次后,他扔下钓竿说“去!老子不干了。”
说完,用脚踢踢放在水里的鱼笼,跟旁边钓友搭讪:“哎,你钓的鱼卖不卖?”
“想要,拿去就是,钱不钱无所谓。”
巧了,这个钓友就是鱼老板。
鱼老板说完,提起水淋淋的鱼笼,把大大小小的杂鱼一古脑儿倒进红色塑料袋,送给了老公。老公掏口袋,执意要给钱。鱼老板打个手势,随口报价:“八块,发得快。”
我偷瞄一眼塑料袋,少说也有三斤。像这样活蹦乱跳没受污染的鲜鱼仔,要搁在市场上,十块、八块都不止。老公留了个心眼,用手机付款的时候趁机提出加微信,盘算吃完了,再找他买。鱼老板憨笑着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最近没活干,出来钓鱼玩玩,不是每天有收获,答应以后有鱼就电话联系。又问我们喜欢吃什么鱼,他以后好留心。这一问,把老公给问住了。他平时在家是甩手掌柜,连淡水鱼和咸水鱼都分不清楚,哪知道什么鱼好吃?吱吱唔唔说不上,扭头用眼神询问我。
“鳊鱼、鲫鱼、大头鱼、白条鱼、刁子鱼都行,就是不要鲤鱼、黑鱼、鲶鱼和罗非鱼。”我立刻拿出家庭煮妇的姿态,一口气说出一串鱼名。
说话的时候,我趁机打量鱼老板。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甲缝里填满黑泥,光脚汲着一双像旧轮胎制作的的厚底黑胶拖鞋。看样子,他不是工地上的建筑工,就是干苦力的杂役工,总之不像在工厂流水线上做事的人。
回到家,老公喜滋滋地看我清理杂鱼,说从江河里打来的鱼吃着放心,咱以后不去市场鱼档买了。老公又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认识一个会钓鱼的人不容易,应该从长计议,把关系拉近一点,日后细水长流,常常有鱼吃。他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于是我们夫妻俩以“鱼老板”为话题,展开一番热烈的讨论。
三
首先,是给不给钱的问题。给钱于情于理都应该,鱼是人家辛辛苦苦从水里钓起来的,不给钱人家最多送你一两回,以后再想要,也不好意思开口。咱不能白吃白拿占便宜,应该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于是,我俩达成共识:应该给钱!
然后是给多给少的问题。给少了,老让对方吃亏,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还会落个爱占便宜的名声。这不行,还是给多点吧。可是给多少?什么价钱才合理?咱没个底数,也不能天天跑市场问时价。
老公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让鱼老板自己开价,他说多少就多少,咱不讨价还价。
我说,行,就这么办!
最后,是增进关系问题。怎样才能跟鱼老板加深感情,建立长期供给关系呢?这个有点难,我把皮球踢给老公。
“你有空经常上江边看他钓鱼,跟他聊天,变成熟人,或者交个朋友,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大小也是个国企干部,天天去江边陪他?跟他交朋友?一个打工的……嘿,亏你想得出!”
老公端着肩头,说话怪里怪气。意思很明白,既想吃人家的鱼,又拉不下面子,还瞧不起人家。
“你过去是干部,现在是平头百姓,要想摆谱,就吃不到新鲜鱼。你不去,难道还要我去跟他套近乎?”我故意戏谑他。
“不行,这不是办法。”
老公想了想,问:“中秋节快到了,你们单位会发月饼吧?”
“月饼?现在谁还敢用公款乱发东西?再说,也就是应景食品,高糖高热量,大家讲究养生,都不喜欢吃。”
“在职员工的不发,退休的会发。反正家里没人吃,送给鱼老板吧。”
“行,就这么办。”我举双手赞成。拿不花钱的月饼跟鱼老板换鱼,顺水人情,何乐不为。
果真,鱼老板收下月饼,千恩万谢。后来他一旦有了收获,就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去江边拿鱼。不管什么鱼,全都半买半送,低于市场价,一看就知道鱼老板是闭着眼睛估价。
夏天太阳高照,酷热难熬,连地板都烫脚,室外没有保鲜条件,鱼养久了容易缺氧。鱼老板怕我们去晚了吃不上鲜鱼,索性亲自送上门,惹得路人眼馋,追着他问:“这么好的鱼,卖多少钱一斤呀?”
他连连摆手说:“不卖不卖,这是老板订的货。”
嗬,鱼老板和我老公互称老板,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板?买鱼捡了一个大便宜,我和老公都捂着嘴,闷声直笑。有了新鲜充足的江鲜供应之后,老公从网上下载美食攻略,系上围裙,把我从厨房轰出来,像模像样,操刀颠勺,清蒸、红烧、水煮、香煎、烧烤、熬粥……什么鱼片、鱼丸、鱼饺、鱼干……用不同的方法弄出许多花样,简直可以摆一席全鱼宴。我感觉,这日子越过越有味儿了。
老公得意地说:“当初听我的话,按揭买这套住房,位置好,视野开阔,无敌江景,还能吃到东江鱼,没有错吧?”
是啊,没想到一条鱼能印证老公提议按揭买房的正确性,还标志我们生活质量上档次,这意义太大了。
不过,这世界上有一种叫“良心”的东西很会捉弄人。
时间久了,老公心里不安起来,总觉得亏欠了鱼老板,应该用什么方式补偿人家,或者说答谢一下。我不以为然,提出送点东西给他,意思意思。老公摇头,不逢年不过节,送礼有点唐突,还不知道人家需要什么。我说,还是钱最实在,鱼老板背井离乡出来打工,除了挣钱没别的想法。以后买鱼咱多掏点,别那么小气就行。老公说鱼老板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他为人厚道,有啥说啥,没那么多心眼。
四
老公决定请鱼老板上馆子搓一顿。他在江边“蜀国大将”订了座之后,回家打开酒柜,犹豫半天,拿起摆在最外面的一瓶“泸州老窖”,抹去灰尘,嘱咐我下班早点回来。
这是他退休后第一次请客,还是请一个外地来的农民工,让我颇感意外。临下班,老公打电话通知我晚餐改地方了,去“大签门”撸串串。我一听,知道那地方离我家不远,是新开的一家自助型火锅店。我问老公:“咋的,突然改主意。是降低接待标准了,还是聊发少年狂想吃串串烧?”
老公解释:“不是我改主意,是鱼老板怕我破费,说去他老婆打工的自助火锅店吃,要店主多给点优惠。”
呵呵,这鱼老板还真是小地方出来的,也挺会算计,能省即省,不仅自己省,还替朋友省。
傍晚,坐在青红汤锅边,桌上摆满荤素签签,开胃蘸料,啤酒,饮料,杂七杂八的东西。寒暄之后,大家像老熟人一样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我注意到,刚开始的时候,老公表现主动,问这问那。鱼老板虽然有点腼腆,但有问必答。没多久,桌上话风开始转变,鱼老板聊得起劲,老公只管点头,频频碰杯,大口咽酒。
店主朝这边盯了几眼,鱼老板妻子不敢久坐,“哧溜哧溜”,草草扒拉几下,用袖子抹一下嘴巴,附在我耳边诡秘地说:“取菜的时候要拿里层的,外层摆的是昨天没卖完剩的。”
我心领神会,她抽身去后厨了。我见她站起来的时候,腰身绷得很紧,屁股大得像磨盘,典型的农村妇女身板。她走路带风,好似挑着担子赶路。
锅快烧干了,加汤;酒水干了,斟上。我在一旁不停地帮他俩续酒、添食材、取串串签、涂蘸料,调节火力。屋里热气腾腾,鱼老板嘴里叼着牙签,连打几个饱嗝。经过职场酒精考验过的老公今天有点不对劲,面颊泛红,也许被烟火熏的,也许受麻辣川味刺激。他放下透明的玻璃酒杯,直起腰杆,望着窗外的夜空。这时,月亮刚好笼在一层厚厚的晕圈里,轮廓不甚分明。
“啊啊,天热,夜里钓鱼蚊子多吧,还有蛇、旱蚂蝗,我就怕这些个东西……”
我发现老公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再看时候差不多了,于是叫伙计把账单递上来。不用细看,四个人消费顶多一顿工作餐的标准,还省下一瓶“泸州老窖”,与鱼老板的关系却增进一步。
回到家里,老公一屁股跌在沙发上,闷不吭声,好像心里不爽。我凑过去悄声问,原来他又想多了。人家鱼老板原本在老家山区以打鱼为生,后来跟人出来学做泥水工,长了见识,自己拉起一支建筑队,携家带口跑过不少地方,在大湾区好几个城市闯荡过。十几年下来,攒下一些钱。在深圳有房,惠州有房,老家还有房。如今,女儿已经结婚,儿子在上大学。夫妻俩劳碌惯了,依旧到处揽活干,歇不住。
隆生大桥通车后,江湾南岸楼盘施工也接近尾声。工友们陆续回老家忙“双抢”,他留下来收尾,没事就钓鱼打发时间。他老婆嫌南方太阳毒,宁愿帮人刷锅洗菜端盘子,不喜欢跟他去江边闲逛。
人比人,气死人。老公比他小一圈,在职场拼搏一辈子,加上我竭力助推,双职工靠月薪养一家老小,临退休才还清住房贷款。和鱼老板一比,我俩要多寒碜有多寒碜,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可笑的是,我们夫妻俩一直把一个土豪当成穷汉,请人家吃饭还为了节省开销而绞尽脑汁,太丢面子了。签签细,串串香,这顿饭吃完,老公如鱼刺梗了喉咙,个中滋味,麻辣交织,难以言表。
五
好多天没有接到鱼老板的电话,也没见他送鱼上门,冰箱快空了。老公心里患得患失,有些坐不住,早晚都去江边散步,但却没看到熟悉的影子,老公非常失望。
过了半个月,仍旧没有鱼老板的消息。我怂恿老公:“你不会给他去个电话问问?”
“人家钓鱼纯属玩玩,我哪好意思开口追着他要鱼啊?”
说得也是,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他是有家底见过世面的人,可不能随便使唤了。鱼老板能从老家带一支建筑队出来揾工,肯定是个聪明人,表面不说,内心会打盘算。我们请他吃饭,以后鱼钱不好意思再收。不收算白给,又怕我们纠缠下去,钓鱼有了思想包袱,想找办法脱身,躲到别处去钓了。也许早就有人盯上他的鱼,出手比我们大方。他不稀罕我们,把鱼卖给别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