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愿】大明湖畔光头女(征文·散文)
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站在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身后,双手一起一落,拍打着轮椅女人的头部。一起一落,还伴着啪啪啪的声响。
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光头就吸引了我:苍白的有些发亮——似乎也不全光,还有若干根白发,纤纤弱弱,稀疏得可以忽略不计。
她脸庞窄长,面部棱角分明,眼窝有些凹,眉毛也白了,身材瘦瘦的,又穿着难辨性别的牛仔裤,浅棕色体恤衫。
我的第一感觉,她是男人。走得更近些,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不,她好像是女人。
她双手拍打时,一起一落之间的手指,有莲花指的柔美。她的眼睛是双眼皮,眼里流露出的光,明显有女人的柔和。她肩窄腰细,胸脯略有凹凸,胯明显稍宽。我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判断:她肯定是个女人,是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光头女士。
农历七月十二的早晨,已是秋凉宜人。湖里,碧水漪漪。一片片荷花,还在婀娜开放。荷花下面,大大小小的鱼儿,挨挨挤挤,穿梭游弋。
大明湖本就是济南人晨练好去处。今日早晨,天气格外晴朗,空气格外清新,在湖畔晨练、散步或者游玩的人,络绎不绝,比平时更多。
我从大明湖景区南门进入,悠悠闲闲,沿着湖南岸人行道,向东踱步。行走到司家码头附近,就看见了那位光头女士。她正站在司家码头画舫里,给另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士拍打头顶。她的光头,她的白眉毛,她苍白的面色,又给我一个直觉,她是个正在放化疗或者吃靶向药的癌症病人。
同病相怜,我就是一个正在吃靶向药的癌症病人。2013年,我因为肾肿瘤做了右肾摘除手术。时隔六年,2019年11月底,在摘除右肾的肌肉软组织处,又发现了肿瘤结节,只好再次手术。手术之后,就开始吃靶向药。几个月过去,我头发全白,连眉毛也白了——成了白眉大仙,身上的体毛,也全白了。身体,也自然消瘦很多。
我搭眼一看,就敏感地感觉到,她如今的苍白与形销骨立,和我那时候很相仿。
住院期间,我见过一些放化疗的女性癌症病人,不仅苍白消瘦,更醒目的是,只要不戴帽子,不蒙围巾,头部必然是光秃秃,白亮亮。
所以,我更相信,她是个正在放化疗的癌症病人。
她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拍打头部的时候,头是昂着的,脸上还自然洋溢着笑容。笑,让她的双眼皮面庞稍稍有了女性的柔美,也让她像一朵灿烂开放的葵花一样,沐浴着早晨的阳光,也明艳着晨晖。
看见她的样子,我想起另外一个女人。
她是我很熟悉的一位同龄人的妻子。我听说她得了癌症,而且,一发现,就是晚期,在北京大医院做了手术,然后,做放化疗。有一次,我和妻子散步时,邂逅了他们俩口子,我喊了一声“嫂子”,接着问她,“听说你……”想表示一下慰问。
没等我说下去,他们两口子一起打断了我的问话,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没事儿,没事儿,好着呢。”
我看看她,一头长长的乌黑油亮的卷发,好像比过去又年轻了。难道?我心里嘀咕着,又不好再细问。
正尴尬间,男同事挥挥手,说:“过去吧,过去吧。”
女的呢,头也不回,很快就走远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又仔细想想,这些年,嫂子的头发已经稀疏,而且,白头发也不少,平时,剪成很短的齐耳短发。这一次,却变成了长长的卷发,而且漆黑发亮。我把自己的疑惑跟妻子一说,妻子说:“该不是假发吧?”
哦!我恍然大悟,应该是戴了假发。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爱美,自然爱自己的一头长发。一头长发不在了,女性的妩媚,自然大为减退。想一想,我那位嫂子,做了放化疗,为了掩饰头发掉光的尴尬,才戴上假发。从一个女人爱美的角度讲,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到我自己因为吃靶向药变成了白头翁和白眉大侠,对我那位嫂子戴假发,我才有了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同情。
白头发白眉毛,让我的外貌苍老了许多,我的一个朋友就告诉我,“看你现在的样子,跟几个月之前相比,至少得苍老十岁。”
那之前,曾经有些人问我:“你咋就不显老啊?”我嘴上自谦,心里却洋洋得意。
这一下,因为吃靶向药,我的外貌形象,提前跨入了七十多岁,对不服老的我来说,不啻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因此,那一段时间,我几乎很少出门。有人问,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吃靶向药吃得啦。”
这一说,就等于向别人坦诚我是个癌症病人,心里又极不情愿。只好学蜗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尽量少见人,经常把自己封闭在自己家里。
如今,依然是谈癌色变的时代。治疗癌症的医疗手段已经大大发展,癌症患者,只要坚持科学治疗,合理保健,存活率也会越来越高。但是,世俗的观点依然认为,一旦得了癌症,就离死不远了。而大多数得了癌症的人,不但要忍受疾病带来的肉体痛苦,更要忍受因为疾病和治疗的副作用导致鹄面鸠形而带来的心理打击,因而自卑心理油然而生,精神抑郁,自我封闭,不愿在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我和那位嫂子,多多少少,都有这方面的心理阴霾。
我眼前的这位女人,就这样笑容满面,昂头挺胸,坦然大方,堂而皇之,将自己白亮亮的光头暴露于大庭广众。她拍打过那位坐轮椅的女士的头部之后,又为轮椅女士按摩背部,一下一下,是那样沉实有力,又极富节奏感,就像在弹奏一首激情跳荡轻捷明快的生命乐曲。
跟我那位嫂子和我以及大多数癌症病人相比,显然,她是个另类,是个敢于直面疾病无惧无畏的勇者。
2012年,曾经患过肝癌的新华社记者凌志军,又被医生诊断为脑转移。在与癌症斗争的过程当中,他写了一本书,叫《重生手记》。书中,他详细记录下自己与癌症拼搏的生活点滴与心得体会,他在其中写道:“一个癌症患者,首先必须在精神上从容平和,豁然通透,立于不败之地。这比任何灵丹妙药都重要。”
这句话,赠与光头女士,应该最为恰当。
我不知道,她是否读过凌志军的那本《重生手记》,但是,从她在如此游人众多的场合坦然裸露自己的光头来看,她和凌志军对待癌症的态度,应该如出一辙。
不难看出,那位轮椅女士,也是一位癌症患者。大概是因为怕凉风吹拂,她戴着一顶厚厚的宽边圆绒帽,穿着长袖褂和长裤,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低着头,任由光头女士为自己拍打按摩,帮助自己减轻肉体痛苦。
在疾病依然严重的情况下,她也敢于大大方方端坐于大明湖畔,和那位光头女士一起,安安静静,坦然自如,看人行道上,如蚁人流;看她们正对面的小广场里,几十个身体康健精力旺盛的四十岁左右的妈咪们,随着轻快的音乐节奏,扭腰摆臀,舞动地像夏花一样绚烂绽放。她们二人的豁然通透,同样值得敬佩。
我了解到,九年过去,凌志军还完好无损地行走于人世间。我这个癌症病号,从2013年算起,也走过了八年多时光。如今,我的头发,约有一半,又恢复了黑颜色,我的眉毛和身上的体毛,也基本恢复了黑色。今天早晨,我也和众多健康人一样,在明媚的阳光下,在荷花妍丽的大明湖畔,步履轻松地行走。看见那位光头女士和她的同伴,我的心情,更加阳光灿烂,更加花朵盛开;我的步履,更加轻松快捷。
两位女士背后的湖中心小岛上,有历下亭。历下亭,因为杜甫的“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而扬名天下,曾经是历朝历代著名文人吟诗做赋的圣地。如果杜甫等诗人穿越时光重新汇聚于历下亭,当他们看到那位光头女士和她的同伴,说不定,也许会诗如泉涌,佳句迭出,发自肺腑地褒扬她们呢。
同样的病情,同样的化疗,吃同样的靶向药,对生活有同样的热情,有同样战胜病魔的意志力……相同的灵魂,虽陌路,却熟悉如故人。文章的结尾,假借杜甫之名,送出“发自肺腑地褒扬”,双重寓意,读后令人深思。
一如既往,学习轻舟大哥的勤奋精神!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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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