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场暴雨过后，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尽管天边还有不少卷云堆积成片，但毕竟阳光明亮炽热。我因为巡查线路的缘故，在铁路边行走，突然，从路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激烈厮打的声音，接着就是几声绝望、尖锐的叫喊。
　　 有一只小生灵遇到了麻烦!从它那急切绝望的声音里，除了喊“救命”，还能有别的什么意思吗？我丝毫不敢耽搁，立刻跑向前，两手分开茂密的灌木丛。
　　 这突然的闯入，阻止了一场生死搏斗。占上风的那位动作迅速，立刻隐匿，被袭击的则是一只小野兔，连滚带爬没命地想要逃脱。
　　 路边的沟里积满了前几天的雨水，小野兔看都没看，一头扎进水里，往对岸泅去。
　　 但我会让他孤单地逃亡吗？对岸也许有新的危险，他那样小，还不懂得危险的真正意义，游起水来也很不熟练——我不再犹豫，立刻来到水边，把他从水里抓起来。
　　 这是一只十分幼小的野兔，那双小圆眼睛里，闪烁出惊恐的神色，拼命挣扎——在它看来，这无异于“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了！
　　 但我把它轻轻握住，不会弄痛它，仔细检查，在它的下颌部位，有一块殷红的血迹，是刚才那场险恶遭遇的印迹。忙乱中，我没看清那个袭击他的恶人，会不会是条阴险的蛇？
　　 第一次被这么大的人给抓住，它心里简直怕得要命，从爪端到全身，都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就连那虽然短小，但也蛮像样的尾巴，以及那古怪的豁唇两边，一般小动物都具有的长胡须，也一齐抖动，犹如风中的树叶。这付夸张的恐惧神态，让人忍俊不禁，油然产生一种怜悯之情。
　　 我用一条长长的绳子拴住它，再牵到路上的时候，他就可以撒开腿跑了。
　　 傍晚时分，带他到大门外遛着玩。他在前面猛跑，受到牵制的时候，就会两只前腿离地，后腿往上一跃，身子在空中来个后滚翻带转体。
　　 最初，它不肯接受任何食物。夜晚，我把饮水和饲草，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漫漫长夜，也许难耐寂寞，它开始吃东西了。
　　 白天，在门前的菜地里，它会把芹菜的菜花一支一支咬下来，津津有味地吃掉。而它最喜爱的食物，莫过于豆芽菜，只要抓上一把放在那里，不出半天，就会吃得一根都不剩。
　　 吃东西的时候，它那怪模怪样的小嘴不停的左右错动，小脑袋某处也一鼓一鼓的，不停地嗅着空气，喜欢在草丛里蹲伏，显得非常可爱。
　　 炎热夏天的傍晚，牵着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在泥土湿润的道路上漫步，路过的行人眼中，流露出惊奇羡慕的眼神，他们忍不住发问：“从哪里捉来的？多少钱一只？卖给我好不好？”于是小兔的那一场险恶遭遇就被重述了许多遍，至于卖掉他，这是小兔的主人想都不愿想的。
　　 放学的小孩子看到它，会惊喜地前来问候，他们都巴不得能有一只这样机灵的兔宝宝。有个小孩傻乎乎问我：“你愿意卖吗？”
　　 我愿意？当然不，因为我无法估量它的价值。它那有机的整体，组成一个奇妙的生命形式，而生命是无法拿来估价的。大自然需要多久，才能够孕育出如此美妙的制品，要经过多少番风雨和阳光的哺育，才能使最初的简单物质，发展成为协调、完美的整体，谁能估量出那几百万年进化的巨大代价？但是像你这样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来问，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应该拱手相送才是啊。
　　 但我拿不准，也许到了家中，你家大人会把它一刀宰了，用它的鲜血拌上糖，哄骗小孩们说那是可口可乐，要他们喝下去，这对兔宝宝来说可就太惨了。愚蠢的大人们总是认为，野兔吃下百样草，它的血就可以防治百病，助长发育。
　　 卖么？当然不。有的大人也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我决不会让它落入一个毫无信义的陌生人手中。
　　 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猛然一下碰到它，大惊小怪来了句：“我操！兔子！”那语气，仿佛这兔子终将会嫁给他，成为他的老婆似的。为了表示我极端的鄙视，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然而，我对它的态度，也招致一些人的非议。在他们看来，一个成年人流露出孩子般的态度与行为，是一项不可饶恕的罪过。
　　 工区里的领导，有一次对我提出，把兔子送给他，说他的小外孙体质不太好，想拿回去给孩子“补一补”。
　　 我断然拒绝了，开玩笑说，等兔子长大了，还可以给他帮忙，接个电话啥的，哪能现在就对它动刀呢。
　　 他听了脸色大变，骂出一连串的脏话，夹杂着几句精彩的国骂，以为我把他比作兔子，受侮辱了，内心十分不快。在他看来，他是这个单位的最高领导，那么单位里的一切，包括所有员工、所有设备资源，员工的自由、爱好等等，也都成了他的个人私产一般。
　　 但是，如果一个人过分看重他的自尊，那么这自尊就一文不值了。我很后悔开那种玩笑，让兔宝宝承担了一份额外的羞辱。那位领导，以为自己在国企单位靠着投机钻营，暗幕交易，混个一官半职，就算获得了莫大的荣耀，可以光宗耀祖了，成天颐指气使，威风八面，整个一败类，其实内心只是装满了级别、待遇和异性，能和兔子平起平坐，平分秋色吗？就是给兔子提鞋都不配！天真的小兔子，它起码没有蝇营狗苟的行为，不会斤斤计较，不会为了权势过分倾轧同类。
　　 最喜欢黄昏时分的静坐。傍着那一片苍翠的小园，膝头放上一本书，一边漫不经心读着，而兔宝宝就蹲在椅子旁，安静地吃着草。它已经学会了在我的手心里吃草，消除了对人的许多戒心。
　　 但事实上我很清楚，我也没有权力主宰它的命运，除了友好相处之外，并不能对它施加什么，因为在世界进化的天平里，所有的生命权利都是均等的。
　　 一场突然来临的大雨，不光使河水泛滥，大片农田被淹，也使前一阶段的汛情更为严重，许多地方都遭受到特大的洪涝灾害，为了破坝行洪，失去家园的村民们都搬到条件艰苦的庄台上居住。暴雨期间，铁路路基也都发生不同程度的险情，需要进行抢修加固，还要二十四小时看守。由于工程任务繁忙，我有两天的时间没有能够顾及小兔，等到有时间去看看他，已是第三天的中午了。
　　 我打开简易棚屋的小门，发现屋里地面全是水。大雨期间，简易的屋棚露雨严重，为小兔准备的青草被扯得遍地都是。小兔就躺在屋中央一片湿漉漉的地上，死了。它是在难以忍受的孤独、悲伤、冰冷潮湿的环境中死去的，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结局。
　　 我抚摸着它僵硬的身体，那两只眼睛已经失去神采。这难道不是我的疏忽大意所犯下的过错吗？故事的结局，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完全不应该是这样！我本来是要带他走，到那大雨过后，格外温暖明亮的太阳下面，但如今，它的生命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我把它葬在它最后生活过的这片小园。这里很安静，墓穴也极小。即将沉睡的这片土地，曾经给予无数生命以各种形式，作为归宿时，不也给予他们同样平等的尊严吗？
　　 这里没有葬礼，也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人站在旁边，默默怀念着它，那个人身后，是一片广阔无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