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难以忘怀的记忆(散文) ——如烟往事
灶台上的小闹钟指向了晚上九点三十分,这对于没有通电的山里来说,已经是很晚了。
无月的夜,外面漆黑一片。能听到房前的竹林在风的吹拂下发出的声响。努力睁大眼睛,隐约可以看到仁和水库对面闪着些许光亮,表示着那里还有几户人家。旁边的山道上,则晃动着几支移动的火把,那是住得较远的山民,在生产队的公房开过会,正在往家里赶。
今天下午的工收得并不晚,但收工后又召开了社员大会,传达公社三级干部会议的精神。说好了,来了的人算出工,每人记两个工分。这一招果然灵验,队里所有的劳力几乎全来了,把生产队晒场前那一长排当着库房用的公房挤得满满的。
会议拖得有些长,除了传达公社会议的精神外,还谈了生产队的一些事情,布置了接下来的任务。以至当我们回到离公房不远的知青小屋时,天早就黑尽了。
此刻,穿堂而过的风里带着冬天的寒意,将如豆的油灯吹得忽闪不定,人的影子也在这以茅草为顶的厨房里不停地变幻着。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清油的香味,刚刚炒过的胭脂萝卜丝在水的浸煮下,冒出了袅袅的蒸汽,久违的味道那么令人愉悦,它刺激着人的味蕾,让我和大山彼此都能够听到对方吞嚥口水的声音,不时响起的肠鸣也夹杂在其中,前胸贴后背的我们急切需要食物的摄入。
因旧病复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的石头仔也被香味吸引,来到了厨房,一个劲儿地吸着鼻子,他径直走到灶边,伸手就揭开了锅盖,只一看,就高兴得两眼放光:“今天改善生活呀?煮面条?”
我看着他那张因长期便血而瘦成了瓜子状的脸,心里一阵发痛,赶紧拿起放在灶台上的那把一公斤装的干面,说了句:“对的,今晚改善一下,下面吃!”
石头仔兴奋地搓着手,就在灶边站着,目光把灶台上的那把干面和那瓶红油豆瓣酱扫视了个遍:“这么些好东西都是放在哪里的呀?我咋个就不知道呢?”
一直坐在灶台前烧火的大山玩笑般地说:“要是藏得不好,还能放到今天?不早就被你弄起吃了……”
大山的脸上有一种奚落的神情,不知吕健看出来了没有。
其实这面是我上个月到地区知青办开会时从家里拿来的。一共两把,回到知青点后我就藏了一把,以备不时之需,今天终于拿了出来。一是因为石头仔这次病得不轻,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二是一连十来天都泡在冬水田里,干挖恶性杂草“水达皮”根的活计,体力严重透支,每天三顿水煮红苕片也的确该改善下了。
大山和石头仔都是我们知青点的成员,大山和我是五交化公司的家属子弟。而石头仔则是我小学的同学。上小学时,就和我走得很近。只是读初中后,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他和大山是因下乡才认识的。
与我的情况相同,我们三人都出身于干部家庭,我老爸是南下干部,大山的那爹则是“三八式”的,至今还担任着果城那所颇有名气的师范学院的副校长。石头仔父亲年轻些,是地区财干校的教员。与我不同的是,他们二人是高中毕业以后下的乡,而我,却在上完初中后就放弃的学业,干起了零时工,还到山东老家去了一趟,在一家园林场干了一年。我下乡的时间也比他们二人早。我插队来到这里时,知青小屋还没有修建,在一户社员家寄宿了几个月,直到大山和石头仔二人也来到了这里。
大山名如其人,个子很高,也很壮实。我在这方便的表现一般,个头居中,胖瘦适当,年龄也排在老二。比大山小一岁,比石头仔大几个月。
石头仔吕健身体很弱,瘦得和根葱似的。上小学时就有个便血的毛病,那时,我就很担心他,问过他多次,希望他去好好检查一下。他都说是他得的是痔疮,告诉我说,他爸带着他检查过好几回,没有什么大毛病。可我总是不太相信。你说大人得痔疮常有,才上小学的娃娃也得痔疮?这也太不可思议吧?
知青点是集体户,生产队视我们为一家。而我们自己也是这样操作的,大家的粮食和国家发的生活费都集中安排,一间卧室里住,一个锅里煮,一把勺子舀稀稠,处得跟亲兄弟一般。
不是没有矛盾,而是大家都不计较。就拿从家里带好吃的东西到知青点来说,也都是大家分享。但在我的印象中,石头仔吕健回家的次数最多,却几乎没有拿过什么吃的东西到知青点来。倒是家里条件最差的我,每次回家探亲或到地区开会,都会从拿些干面等物品,改善一下点里的生活。
石头仔在出工干活上并不怎么用心,按社员的说法,是我们三人中表现最差的。他还时常到各个知青点去串队,不时去到附近的乡场上游玩。下乡不久,就有他和某某女知青谈恋爱的消息传来。我和大山曾经也私下说过,估计他的父母还是给他钱和粮票的,要不然,他也无法到处去玩儿。可说归说,我们二人却并没有往心里去。我们知青点是地区树的先进典型,我也常代表点上县里和地区开会,总不能太计较于这些事情。
风刮得更大了,看着锅里的煮的面条,突然又想起上次在地区开会时,偶遇石头仔父亲吕叔的事来。那次完议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正骑着自行车,从地区财干校往家里赶的石头仔的父亲。
或许是想了解一下自己的孩子在乡下的表现吧,吕叔一见我就停下了车,就在马路边上,与我进行了一番长谈。
我向吕叔叔如实在讲述了石头仔的表现,看着他越来越严肃的脸,有些话就没有说出口。
“我在知青办,也多少知道了些他的事情。”吕叔叔有些着急地说,“他每次回家,我都要说他,要他少回来,少回来,多在生产队干活,可他的表现总是不如你和大山……”
“吕叔叔,也不能这么说,我倒是有个不同的看法,其实,石头仔还是很不错的,也愿意进步,比如,几个月前他就向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书……您说的他的那些毛病,也确实存在,但我更觉得那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才造成的,至少说有这方面的原因。不知你和阿姨清楚不,他身体弱,经常便血,人瘦得……”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他得的是痔疮。小毛病,俗话说十人九痔嘛,没有啥了不起的……”
“可我总觉得不太像……”我的眼前浮现出他在乡下几次旧病复发的情景,竭力想要说服吕叔,“我觉得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他到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我担心……”
“这个事我和他妈心里都有数。”吕叔叔打断了我的话,又把话题转移到了石头仔的表现上了,还盯嘱我道:“小曾呀,你是党员,又是团支书,大山也是支部委员,你们可得多帮助下他哟!”
“那是肯定的。吕叔叔,我明天就要回队了,你们给不给他带点东西?增加点营养……”
我本想建议吕叔给石头仔带两瓶麦乳精之类的东西,可他却挥挥手说:“不用不用,他既然是知青就应该和大家过一样的生活……年轻人嘛,吃些苦是应当的!”
我多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急,难道真的是我多虑了?把一个普通的痔疮当成了严重的疾病?可石头仔那张瘦削苍白的脸却总在眼前闪着。或许,我该再强调一下,或者再找一下石头仔的母亲,当妈的对自己的儿子毕竟要更加心痛些。
“吃苦是应当的,但有病也得……”这话我只说了一半,后面的咽了回去,我分明看到吕叔的脸上有一种不耐烦的神情。
他该不会是认为我和大山是要分吃他们带给石头仔的营养品吧?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了这样的念头,嗯,完全有这个可能。既然我们是集体户,大家在一起又从来没有分过彼此,那么,有好吃的一起分享也就顺理成章了。人家的儿子在乡下,要改善下生活那是应当的,但还犯不着要让不相干的人一起改善。那么,给自己孩子一些钱,让他悄悄去乡场或区里改善下生活,就是最佳选择了。想到这里,心中一阵不快,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操心有些多余了。
吕叔的腿已经跨上了自行车,一副待行的模样,对我说:“那好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记着,对吕健要求一定要严。拜托了。”
我傻傻地站在那儿,甚至忘却了说声“再见”,直到他走远了,才朝着他挥了挥手……
与吕叔叔的交谈,并没有让我心头的那块石头落地,反而变得更沉重了。在目送吕叔远去后,我顺道去了下商店。还是想为知青点买点什么。如果麦乳精不是那么贵,我会给石头仔买上一瓶的。可我身上的钱在买了车票后,剩下的只够买一瓶豆瓣酱的……
锅里的面已经熟了,灶腔中也撤了火。我把三人的碗清洗了,把面分盛在了三个大碗里,想到石头仔在病中,又悄悄从我的碗里给他分了些。
掺着一小半萝卜丝的面条让我们吃出了大餐的味道,石头仔甚至连碗都舔了一遍。还一直说:“太香了。这也太香了!要是天天都能吃这个,我死也愿意!”
“呸呸呸!腊事腊月的,说什么死!”大山连忙阻止道。
我也说:“就一碗面都让你高兴得这个样子?要是让你吃席呢?真是的!快把碗放下,赶紧上床盖上被子。要不等会儿又着凉了。你想吃,明天晚上我们又煮就是了。”我指着剩下的那半把面说。
“可惜,只有半把了……”大山嘀咕了一句。
看着石头仔单薄的背影,我不禁叹了口气,自语般地说:“可惜我的钱买了车票后只剩下一瓶油豆瓣的钱,要不然,真该给他买一瓶麦乳精……”
“你在嘀咕什么?”大山不解地问我。
我把与吕叔交谈时的情形复述了一遍,问了句:“他怎么就听不进我的话呢?”
大山摇了摇头,怅然地说:“但愿是我们两人错了。”
岁月逝去,星移斗转,一转眼,这事就过去了半个世纪,我和大山都还活着,只是岁月在我们的脸上留下了无情的沟壑。
然而,时间却印证了我和大山的担忧,石头仔当年的病根本就不是什么痔疮,而是直肠癌。
在他二十二岁刚刚上调进厂不久,就因大量便血被送进了医院。然而,什么都晚了……
石头仔最后的情形及他父母的自责我和大山都没有看到。但我们可以体会得到两位老人的心情,想像得出在石头仔弥留之际,他父母的模样……
起风了,外面响起了哗哗的雨声,一时间,我已分不清这是在我的知青小屋还是在我退休后的蜗居里。
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个冬夜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还有对石头仔的那份愧疚,如果那时,我再坚持一下,真地能再去到他的家里,把石头仔的情况告诉他的母亲,或者干脆就和大山一起,把他带回城,带着他去医院认真地检查一下,或许,石头仔到现在也还活着。但是,这个世界上却没有这么多的“如果”。我只能这思念凝聚于笔端,遥祭曾经知青兄弟,愿天堂无病,愿石头仔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