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竹篾编织的岁月(散文)
笛竹出蕲春,霜刀劈翠筠。
织成双人簟,寄与独眠人。
卷作筒中信,舒为席上珍。
滑如铺薤叶,冷似卧冰鳞。
竹之用处,一诗言尽。可以说,竹编与诗歌有着不解之缘,竹子更是千古入诗的题材。中华大地自古为竹文化始发地,竹篓、竹筛等日常用品,自古就伴随人们的日常生活,延绵数千年。竹编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
一
已是末伏,天却依然闷热,没有空调的日子,夜不能眠。我不由怀念儿时的“簟”,用竹子一片一片编织成的凉席,滑滑的清爽,冰凉的快意,枕着月光的静逸,听着星月媚眼私语,享受着蛙声此起彼伏的闹腾。远山如黛,勾勒出朦胧的线条,模糊伸向远方。晚风山谷间回荡,树叶婆娑,轻轻摇曳着舞姿。那是故乡的夏夜,只是回不去与大山共枕的时光了。
儿时的乡间,有一位远近闻名的竹篾匠,是个外乡人,光着圆头,留着胡子,裸着上身,浑身古铜色,浓眉大眼,熊腰虎背,形似水浒中李魁。他虽不入武行,却深得编篾的造诣,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师,竹器方面,不论粗细活,大到晒场,竹席,挑石子的畚箕;小到出嫁用的火熥,针线筐,筛子,做得都十分美观、精致,每到一个村子,家家户户要在他的摊位前排队,他在一个村子干活,一干就是大半年。
这篾匠,不仅手艺好,干活也特别卖力,从不挑食,遇到家境困难的人家,一日三餐平常饭招待,也毫无怨言,他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靠山民们养育着他,所有人都是他的恩人。
母亲说,家里雇篾匠,一家人要吃饭,山上的活儿在等她,抽不开身来伺候,这篾匠说,你只管去干活,午饭给我准备两包芦馃就行了,包芦锞,玉米面和的饼,里面包上菜馅。母亲不好意思亏待了师父,总是想法晚餐弄得丰盛些,火煺肉,煎着荷包蛋,还摆上酒杯,来招侍他。
他破竹子可是很有范儿,先把竹子一圈绿皮给刮掉。然后,就如同舞术表演,让我了解“势如破竹”的成语所形成的势。吃过早餐,把竹子锯成他需的长度,然后竖的一劈两半,剩下的只要头上先用刀开裂,两手一撕,两手特别夸张地往两边一甩,哗啦一声,成了两片,从头到脚,竹片也跟着跳动。尤其是编睡席,一层一层的竹篾,簿如纸,软如丝,每根都几乎一样厚簿,宽窄如一。一大堆密密麻麻,横的竖的在他手中飞舞着。用一把尺子拍打几下,把编好的缝隙给压紧实。编釆茶篓时,两腿间夹住,一圈圈地转着,速度飞快,手指在上下穿梭,在他手中玩成了风火轮。编、插、穿、削、锁、钉、扎、套等一道道有序编织,成了完美的工艺品。
他有一口头禅,一件事做坏了,或者不尽如意,就说是“莫救”了,儿子很小,半拉大的,一直是他带着,这儿子只是记性不好,常常把尺寸弄混了,以至锯下来的竹子成了废品,这可是最麻烦的事,东家得重新去砍竹子。篾匠手中这竹尺子,立马成了戒尺,朝大腿屁股拍了去,只痛得儿子一惊一跳,嚎啕大哭,学手艺如此诚惶诚恐,也让我是心有余悸。他常常说自己儿子愚饨,真是莫救了。
母亲说,他是恨铁不成钢,希望儿子长记性,将来独立时更能有优势。真是爱之深,责之切。
他的口头禅,似乎成了个符号,也被人们记住了,人们仿佛忘记了他的名字,以至人们谈起他,却叫他莫救师,谁也不在意背后的含义。这天安一娘请他来打畚箕,好心烧了火煺待他,这火煺肉,在艰难岁月里,是极为奢侈的了,平时都要划算着能拿得出手的几道菜,才敢去请匠人,饭间,安一娘说,莫救师啊,这火煺刚烧的,多吃点。这师傅一听,心想你们都叫我莫救,弄半天我只是个混饭的呀,我怎么吃得下呀?安一娘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就得罪师傅了,只因没打听清楚这师傅的名字,弄巧成拙,以至师傅没了心情,那天编的畚箕是这一生中最丑的一次。这蔑匠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失败的一次作品,如果有机会,他一定把那箕编成最好的,只是人生没有如果,安一娘临了也不明白,她家的畚箕成了丑八怪。
父亲说,他的名字叫灶生,是个性情中人,很注重自己的名声,每次烧好了饭,母亲会让我去唤他歇工了,该吃饭了。而我每次唤他灶生师,也是他最喜欢听的。有一次去喊他,他正在一把编好的竹椅上用火烤着,然后刻上“惠风和畅”几个字,竹子烤得大滴水珠淌着,如同额头出汗,他跟我说,这是汗青。可以让字长久保存,呵,什么时候手艺人也懂得文学了?他说,做手艺如同做人,一定要用心做到极致,真是一片赤诚丹心。手艺人,一个卑微的劳动者,对每件出自手中的产品,视若珍宝,留下好的作品,这恐怕是毕生的追求了,尤其是徽州婚俗,嫁女儿时都会请上等手艺的人来编火熥,以示星火相传,香火旺盛。仪式是隆重的,务必做得精致,好师傅意味着好彩头,是娘家的荣耀。随着篾匠的消失,这一传承也在历史的云烟中了。
二
离开故乡一晃三十年,往事如烟,乡间小路上,我的身影一定是历史的回忆了,偶然一趟故土之行,在路上,我又碰见那手持拐柱的老人,蹒跚地走着,喘着大气,正是当年的篾匠王灶生师。
他第一眼就认出我来,说三十年了,我的模样没有变,我真诧异他超人的记忆力,依据童年的模样,就能猜出中年以后的我。仔细看,这是七旬的老人了,迟疑的目光里,时光似乎静止了,他还活在过去的岁月。这儿,是他的第二故乡,乡亲的热情和信任,包容和朴素,都曾是美好的,是带着温度的,他很多时候是靠那时的记忆活着的,起码记忆可以让他精神为之一震。那份已然消失手艺传承,还有这儿的乡亲,已氤氲在历史岁月中,但注定会成为温暖的记忆。他随便走进一间旧屋,一只采茶篓,一把竹椅子,一个米筛,一个火熥,都有他的身影,留着印迹。拂去尘埃,那些故事,总会浮现于眼前。
近年来,乡村的空心化,竹编与日常生活渐行渐远,几于消亡在历史的尘埃里。曾经的他,和那些亲手编织的竹织品,已成了老物件的象征了,那是乡村的整体记忆。
而他寻找的记忆中,我的童年,俨然成了大山的一部分,我想,他这次再来大山的路上,一定回放了无数次,在历史河流中,都被大浪淘沙,已成为过往。那些年竹子,和竹篾的手艺,依然散发着自然的馨香,还有那些故事,注定会成为一代人回望的温情。
竹篾编织的岁月,贯穿了整个农耕文明历史,采茶养桑,春种秋收,那是田间牧歌历史记忆。我看到了灶生作为一个精湛手艺传承人的迷茫。想用“汗青”来记住那个年代。偶然上网想买两个花瓶,看到竹子编的,特别美,一瞬间又唤回了那些已失传的记忆。竹编文化,注定永续传承着,它以一种新的、艺术的方式,去传承一代代人的文明,提高人们生活的情趣和品味,承载一代人的乡愁,还原人们回归大自然的渴望。
在我,在灶生师傅的世界里,岁月是有着模样的,岁月曾经是竹篾编织起来的,无法拆解编织岁月的经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