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秋生(小说)
腊月底,我回到老家陪八旬老父亲过年。在山外打工经商的青壮年回来了,家家户户着手酿米酒,做豆腐,炊发糕,贴对联。秋生叔来到我家,和我爹唠嗑了一会,就把我拉到一边,挺神秘地说:“大侄子,你有知识有文化,又在城市里工作,见过大世面,叔问你个事,你一定知道,可不要保留哟!”
“您是长辈,我还能有什么保留?什么事?”
“暖冬是怎么回事?”
“什么什么?”他一辈子跟田地山林打交道,我以为他要打听冬笋、板栗抑或山茶油,在我所在的城市里能卖到什么价,所以,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暖冬,暖乎乎的冬天。”停顿了一会又说,“我是在电视里看到的,但没看得很明白,正巧大侄子回来,给叔说道说道。”
“您问这个干啥呀?跟您有关系吗?”
“关系大着呢。”停顿了一会又说,“甭管它有没有关系。我那儿子上过高中,不知道是不懂还是不愿意说,问了他半天就是问不出来。大侄子学问大,我想问对人了。”
看来,他不问清楚是不会罢休的。暖冬,是地球大气层的温室效应所致,是一种异常的气候现象,近几十年来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科学界公认的说法是,随着全球工业化程度不断提高,碳排放也在不断增加,大气层相应增加了对地表热辐射的吸收,从而导致全球气温升高。为遏制这种变化,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联合国就成立了世界气象组织,到了八十年代,又成立了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制订了一系列国际公约,以限制各国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利用,降低碳排放。可秋生叔从小没上过学,怎么能明白这些呢?怎么跟他说得清楚呢?
见我没搭话,又问道:“开了空调,冬天就暖和了,是不是这样?”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引导,引导我回答“是”。不过,空调是用电驱动的,电是电厂生产的,电厂尤其是火电厂,是燃烧煤碳来发电的;燃烧煤碳就要排放烟尘和二氧化碳,从而加剧了温室效应。他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干脆顺坡下驴:“差不多吧。”
“暖冬是好事还是坏事?在暖烘烘的屋子里住几天,我觉得这把老骨头都会散架;冬天不下几场透雪,山上的毛竹和油茶树,地里的麦苗和油菜苗,都长不壮实,我估摸着是坏事。”
温室效应的危害岂止是人的气温适应能力降低?岂止是农作物减产?它可造成全球气候异常,干旱肆虐,洪水滔天,热浪滚滚,冰天雪地;可造成冰川溶化,海平面升高,沿海城市沉没;可造成病虫害泛滥,许多生物物种灭绝……我随口应道:“差不多吧。”
“以前没有空调、汽车、煤气,就没有听说有暖冬,暖冬是不是空调、汽车、煤气这些东西带来的?”
暖冬是近代工业革命的后遗症,不知道工业革命为何物的秋生叔这样说,也对,只不过把工业革命具象化了。我在没办法纠正他的偏见的情况下敷衍道:“差不多吧。”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立时漾开了笑,撩下一句“来叔家玩啊,让你婶烧几个好菜”,就转身走了。
正月初三,我上坟回村,路过老年人活动室,没有听见打牌搓麻将的噼叭声,只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秋生叔的声音最响亮:“电视上说今年是暖冬,我捉摸了好几天,问询了大侄子,总算闹明白暖冬是怎么来的。”
“那是吃公家饭人的事,你是吃饱了撑的。”“咱过好咱自己的日子就行,哪管它什么暖冬冷冬的。”“那你说说暖冬怎么来的,我就不信你弄得明白。”……
秋生叔:“大家看看瓦楞下的冰凌和草地上的白霜,可广播电视上偏说今年是暖冬,为什么呢?大伙想想,做天气预报的,在广播电视上讲话的,是不是都是吃公家饭坐办公室的?办公室是不是都是开了空调的?在暖乎乎的办公室里讲话,当然就是暖冬了。”
“我们农民做死做活,收入还抵不上他们一个零头。”“我们山区比城里冷好多,没有装空调,他们倒好,所有房屋,所有房间都装了空调,空调轰隆轰隆开去,耗的是老百姓的血汗呀。”“还是秋生看得准。”“依我看,县长市长秋生也能做。”……秋生叔讲的是歪理,但这几个应和的人对公家人的官僚主义作风有抵触情绪,受抵触情绪左右,歪理变成了真理。
秋生叔越发得意:“开汽车、烧煤气跟开空调一个理。噢,县长市长有什么做不了的?别看我文化低,保证比那些县长市长强。再问问大家,暖冬有怎样的后果?”
“得空调病。”“容易感冒。”“让他们天天感冒才好。”……
秋生叔:“所以,我们不能和他们一样。他们开汽车,我们不能;他们开空调,我们不能;他们烧煤气,我们也不能……”
“不开汽车不开空调是可以的,反正我们没有,不烧煤气怎么行呢?”“我刚买了电冰箱,用电的地方多着呢。”“要不,秋生你不用电不烧煤气试试看。”……
秋生叔:“我不是说不用电不烧煤气,而是说少用电少烧煤气……”
人是爱热闹的动物。村中热闹的去处,要么跟人家打牌或者搓麻将,要么和人家吹牛唠嗑。秋生叔要说去跟人家打牌搓麻将吧,在玩乐上消耗时间和精力,不值得。要说去跟人家吹牛唠嗑吧,得有吹牛唠嗑的资本才行。他是文盲,却不妨碍他成长为一个做农活的高手。种蕃薯,产量总比别人高;挖冬笋,下锄总比他人准;就是布弓吊逮野兔,也很少落空。以前,无论哪样农活捡起来一唠,都有人竖起耳朵恭听,都能博得几声应和。但近几年不行了,年轻人都在山外打工经商,过年带回来的,除了花花绿绿的钞票,还有奇模怪样的衣服,还有山里人没见过的手机和电脑,还有闯荡世界的见闻和故事。唠嗑的话题自然转到那些见闻和故事上,羡慕的眼光自然聚焦到那些年轻人身上,秋生叔被晾到一边了。听着秋生叔连吹带蒙,把暖冬的话题唠嗑得火热,我明白了:那天,他缠着我问个不休,原来是捞点唠嗑的资本呀。
然而,我发现我错了。
正月初七,我要返城,返城前要给老父亲准备够煎十来天的鱼腥草(一种农家自制的消炎草药),正好秋生叔家有多余的,就去取现成的。走进他家场院,一座崭新的三层小楼矗立在我的眼前。墙根处堆叠着一排一人高的柴垛。往年,柴垛是山区农家小院的标配;近几年,改烧省时省力的煤气,柴垛几乎见不到了。院子另一角,立着一只圆柱形大铁桶,顶上驮着零星的雪。
就婶一人在家。她说儿子儿媳去舅家拜年了,秋生不知在哪里吹牛唠嗑。她说秋生正月这几天每天像个大干部一样讲暖冬怎样怎样的,也不怕人家笑话。说着,她把一个火囱递给我暖手。
我很惊讶:都用暖手宝、热水袋、电热器等电器取暖,火囱这种老物件快进博物馆了,想不到在这里被日常使用着。扫一眼堂屋,一台壁挂式空调就装在墙壁上。空调在城镇是普遍使用的,在山区农村,很少有人使用,秋生叔算是赶上时髦了。
婶看出了我的疑惑:“空调是儿子给装的,秋生不让用,白花了冤枉钱。”
“空调装都装起来了,还省这么几个电费?”
“哪里是省几个电费的事?他说开了空调就是暖冬,暖冬人要生病,庄稼也要生病。他说的那一套我真搞不懂,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说这是科学,咱山区农民不能不懂点科学。大侄子,不会是你教他的吧?”
那天,我说了几个“差不多吧”打发他的纠缠,没想到他是认真的,竟然当成“科学”。我的耳根火辣辣地发烧。
婶滔滔不绝地数落着秋生叔的“科学”:“不单单是空调,连电饭煲电滋炉煤气灶,他都不让用。你来看看厨房,做饭用的还是二十多年前泥土砖块砌的土灶,烧的是附近山上砍来的柴禾,柴禾烧过之后的炭火,装进火盆火囱用于取暖,多余的炭火存进炭坛。”
我想,那天还好没有说烧柴禾同样有碳排放,否则,柴禾也不让烧了。
婶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指着院子里的铁桶说:“等开春,铁桶架到屋顶上,用太阳能烧热水,可以省很多柴禾……”
凭一己之力就能改变暖冬,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但纠缠这个问题已没有意义了,我想说的是,山区农民不是愚昧落后的代名词,在解决了温饱之后,就会把眼光投到更加高远的地方;秋生叔不正是以其独特的方式追求文明吗?
告别婶走出屋,阳光就泼了我一身。而比阳光更灿烂的,是我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