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一家之鼠(散文)
家庭聚餐。闲聊。
谈起父亲写的回忆录。八十岁的人了,坐在电脑前,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敲击键盘,历经多日终于完成,他总算松下一口气。
其实有一件小事,对我震撼特别大。父亲慢悠悠开口,那时候,要从猪圈里把粪肥拉到地里去,堆在地头个把月,干得差不多了就要去捯粪。捯粪,就是拿一把钉耙,把那些大块成堆的粪肥捯成小碎块,方便往地里施肥时,与土壤混合。有一次,我去捯粪,举起钉耙,一钉耙下去,扒起一大块来,恰巧底下藏着一窝老鼠,只见那只大公老鼠“跐溜“一下,跑得无影无踪了,还剩下一只母老鼠和八只刚刚生下来不久的小老鼠,那些小老鼠红彤彤地不停蠕动着,都还没睁开眼,只见那母老鼠慌里慌张地用后腿搂住四只小老鼠,前腿比较短,一条腿抱着一只,嘴里衔着两只,也挣扎着奋力往外跑,但在这种情形下,她根本就跑不快,只能一点一点往外挪动,坚持着不让任何一只小老鼠掉下来。
我们都被这故事给吸引了。妈妈愤慨道,那公老鼠真自私,他如果能够带上几只的话,母老鼠也能跑得快一些。
弟媳妇热切地追问:然后呢?那母老鼠和八只小老鼠有没有最后跑掉,你会放他们一条生路的对不对?
我相信不光是她,我们其他人,也都把心悬在了半空。
唔。父亲嗫嚅道,并不否认她的话,脸上绽开一轮赧然的微笑。这笑容我太熟悉了,那是一种虚假的笑,掩饰的笑,自欺欺人的笑。
那时候,他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六十年代中后期,社会上正流行着破四旧,除四害的风潮,老鼠乃四害之首,就连麻雀都恨不得被人们赶尽杀绝,何况老鼠呢,那真是一个人人喊打的年代,更何况,当时他手里还握有一把钉耙作为利器。
不对,你没有放过她!我犀利地喊出来,你一定把她打死了,对不对?
父亲仍然笑着,只是那笑容,化为一层僵硬的壳挂在脸上。他同样没有否认我的话,但我知道,我的话扎了他的心。
我能够想象那种惨烈的场景。当巨大危险来临时,她如果不管自己的孩子,像那只公老鼠一样,也可以轻而易举逃脱,然而在生死面前,她选择了亲情。
在那种环境下,父亲的做法并没有错,换作其他人,也会毫不犹豫地为生产队除害,再说了,老鼠确实为害人类,糟蹋庄稼,毁坏器物,传染疾病。但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会再次感到“震撼”?
也许,当一个人步入老年,他的内心会变得柔软,重新认识生命的价值。有许多曾经坚守的,已经不再重要了,善良与宽恕,会再次从我们的价值观里凸显出来。
曾经年幼的我又何尝不是相当残忍,对蚂蚁、苍蝇、蚂蚱等各种无辜的小动物杀伐无度,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同父亲一道,为自己曾经的暴虐行为深深地忏悔,祈求它们的原谅与宽恕。
我不禁想起前一时期,网络上流传的一张图片,是一只母鹿为了掩护自己的两只小鹿逃走,放弃逃命机会站立不动,任凭狮群撕咬的场景。
万物皆有灵。母爱如此伟大,如此朴实无华,而又超越生死,充盈天地之间,让万物繁盛滋长,让生命世世代代绵延永继,生生不息,让人世间充满温暖,充满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