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回到了校园，满院子的樱花开得灿烂而辉煌。
　　 在他的眼里有点凄艳，以前怎么没有这种感觉？看这些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把车停好，一边往办公室里走，眼睛一边漫不经心地四周绕圈子，心里还发着无名的感慨。
　　 四年前，他带着后勤部的工人们栽下这些小树的时候，虽然也想过花开时该是多么地好看，但终是没有个具体的影像，至少想的不是今天的样子。其实小树在当年就有开花的，只是花瓣小了些，叶子也小。可到了第二年，每一个枝条就像疯了一样的窜出去好大一截，那花也开得辉煌，开得灿烂，开得耀眼眩目。每一朵花的花瓣都是层层叠叠，每一个枝上又都是开得挨挨挤挤一朵拥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开得看不到了枝条，看不到了树叶，花瓣压着花瓣，花苞紧挨着花苞，要把枝头压弯，一棵一棵，葳葳蕤蕤，疯狂而夸张。刚开花时没有几片叶子的参与，只有一树一树的粉红，俨俨的粉，那是一种明亮的粉红，开放得大方，飞扬，洒脱，义无反顾，恣肆风流，毫无保留，那么尽情地展现着自己的全部，让人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动。
　　 唉，以前还真没过多地注意过，整天就是一个忙。
　　 想到这些，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前天刚从上海回来，学习参观的内容要赶紧整理出来，下午开会时要给老师们一个交待，当然也是和大家一起再学习一遍。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不光是领导、老师，就是学生们的观念都超前好多。我们地方小，观念可不能太落后啊!
　　 想着，他一脚踏进办公楼的大门，与后勤主任大刘撞了个满怀，大刘手里的铲子、盆子也好像受了惊吓“叮铃咣当”在他们脚下乱响。
　　 “哇！怎么？——”
　　 “啊！那什么……噢……孟校长！我……我……我去移花。”刘主任慌忙去捡他的铲子和盆子，还一边回头跟校长说话。
　　 孟校长一边伸手扶住差点让自己撞倒的大刘，一边笑着说：
　　 “你来这么早？没事吧？”
　　 “没事！没事！”
　　 “你栽花还用盆子打水？不是接好水龙头了吗？昨天我看他们还用了呢。”
　　 “一棵两棵的，不值得。再说那边离水槽远，水管子拉不过去。”
　　 “那还不好说！你去让小陈再接上点。春天一到，这草坪，这花坛，哪天不浇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行，行，行，校长别管了，我会安排。”
　　 看着大刘唯唯地点头，老孟感觉自己说话语气又过了，职业病，没办法！但又不好改过来，只好拍拍大刘厚实的肩膀，轻松地说：
　　 “今天阳光好，多浇点水。那什么，嗯，下午开完会咱们去吃海鲜，今天是周末吧？”
　　 “好，好！你说的啊？校长我去通知他们。”大刘一高兴，眼睛迷成了一条缝，后脖颈子上的肉都笑了。
　　 这大刘，没什么爱好，除了整天弄他的花草就是想着怎么去吃点儿喝点儿。看着孟校长今天高兴，不用再去他那里磨磳，就这么定下来一顿酒……哈哈！他差点儿笑出声来。
　　 转身他就往外走，只听校长在身后又加一句：
　　 “在大门右边那块草坪上也种上几棵樱花吧。”
　　 “哎――”大刘想也没想，答应着远去了。
　　
　　 二
　　 刚才给大刘的交待完全是下意识的。那片草坪在门口开阔的地方，四年前大刘他们要栽树自己还反对呢，理由还挺充分――给我的眼睛留点缝隙，谁让我一抬头就是这片绿草地呢！
　　 开阔了四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渴望一抬头看到一片春天的樱花呢？想想自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个秘密，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告诉。
　　 自己的心就在这个秘密里浮浮沉沉，沉沉浮浮，如一盏远方的灯，明明又灭灭。
　　 孟令宪坐在办公桌前，却伸不开手去打开桌上的文件夹。
　　 心又开始沉进去沉进去……
　　 ————一年多了吧？樱子，我从来没有整理过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
　　
　　 一年多以前，迎春花刚刚开始发黄，樱花还没有开放，校园里就又开工了。
　　 那是孟令宪在任的第三年了，自从申请为省级规范化学校后，校园就被翻了个底朝天，草坪、绿树、鲜花，安排了个井井有条。于是，年年一到春天，后勤部的那帮年轻人，包括体育老师，甚至几乎是所有的小伙子们，把打球的那点时间用去了，成就了学校的一片绿色，差不多四季鲜花开放。
　　 老孟是最不愿围着上级领导转的领导了，跟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热闹，轻松。有时为了赶工，加班到很晚，就和这些人一起去吃烧烤，吃海鲜，喝啤酒，吹牛皮，说笑话。不用伺侯那些大爷似的长官，还被小青年们伺侯得差点儿成了婴儿。
　　 记得那天是周末，为了赶时节，吃过饭大家都回到学校要继续移栽花草，先坐在校长的办公室里休息、打扑克。地方有限，坐不开了，几个小子去乒乓球室，留下的围成一圈，打的，看的。
　　 老孟围着他们看了一会，坐回到自己办公桌前，顺手打开电脑，却不知看什么。
　　 “孟校长，你喜欢上网不？”坐在旁边的小周从扑克牌里扭过头来，随口问道。
　　 “校长，你上网看什么？”
　　 “校长，看看南边的非典怎么样了？”
　　 “听说非典在迅速北上呢，赶紧关注一下。”
　　 他们一边抓牌，一边七嘴八舌不停口。
　　 老孟只是回头笑笑，自己浏览新闻去了。
　　 “孟校长，你会聊天吗？”小周是两不误，还惦着老孟的电脑。
　　 这还真把老孟问住了。电脑装的时间不长，上网时间也不长，再说，新闻还没看过来呢！
　　 看到他摇头，小周来精神了，干脆不看打扑克了，转回身来，对老孟说：“没事你看看，很有意思的。这样，我告诉你。”
　　 也不管校长愿不愿意，脸就凑过来了。
　　 “也是新学的吧？这么急着卖出去！”老孟打趣着，偏开身子，递给他鼠标。
　　 只见他三点两点，出来一个页面。
　　 “这样，你以过客身份说话。”
　　 “我说什么？这样就可以了吗？”
　　 “对，就这样。用拼音打字？”
　　 “智能。我们这个年龄，接受什么都慢了，不比你们年轻人。”老孟感叹着，按小周说的去操作。从“你好”开始，学会了与网上的陌生人打招呼。
　　 也是一种放松吧。
　　
　　 三
　　 刚开学不久，事情太多。
　　 副校长主抓教学，那天他送来的新课程调整刚研究完，新学期听课计划又出来了。每个学期必须听一遍所有老师的课，然后评比，然后确定老教师带新教师，然后……
　　 一天下午，一连听了三节课，老孟头有点发涨，坐回办公室不想动。打开电脑，直接点到聊天室，这才看仔细了，这么多名堂啊！
　　 “爱在情浓时”，好有感情的名字！都是什么人呢？
　　 “海浪”“阳光”嗬！名目不少，哦，还有一些不堪入目，人们怎么这样大胆？老孟想着挺有意思，拉下来菜单，一遍一遍地看那些有趣的名字，看到一个叫“樱子”的女孩，点了过去。
　　 是因为种了满院子樱花吧？哈哈！
　　 还是从“你好”开始。
　　 很快有了回应，一直说到下课铃声响起。老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哈塞！也忘了去打会儿球！
　　 天暗下来了。窗外，晚走的老师和学生三三两两地往大门口流动。他习惯性地站在窗前，望着大家走出去，走得校园里静下来。
　　 他伸伸胳膊，揉揉眼，还不想说再见。心想，反正回家有人做饭，早吃晚吃一个样，又不用等什么人，饭后也没有什么事做。
　　 自从儿子上大学后，感觉轻松多了，不用再操心他的分数，不用再赶他的时间吃饭、休息。其实，老伴已经把什么事都办好了，可是自己的心还是悬着的，每天忙完回家得看看他是不是吃好了饭，考试得了多少分，一直看到他上大学。累！
　　 如今，不累他的事了，可以全力以赴学校事务了，除了上班就是应酬，回家也是和老伴想对无言，不知说什么。
　　 回到网上，樱子好像也不知道疲倦，问她吃不吃饭，只说一句“不饿”。
　　
　　 华灯点亮了街道，门卫吃完饭后换岗的声音传过来，屏幕里的樱子也说再见了，老孟这才抓起车钥匙匆匆走出教学楼。他没有再去后面的食堂，知道初中部的学生早已经吃过饭去上课了。然后有值班的老师和主任，然后有生活老师安排就寝。
　　 车子驶出大门，接受门卫一个敬礼。他不慌不忙驶往回家的路，任霓虹灯明灭着自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把心里流淌着的旋律哼了出来。
　　
　　 四
　　 聂樱回到家，不想再动火做饭，反正自己一个人，晚饭少吃好保持体形。
　　 上午跑超市去买到了鲜百合，本想晚上炖百合绿豆汤，玉光在外喝酒太多，总想喝点粥什么的。但下班前又打来电话，晚上要去陪什么领导吃饭。这个破官儿当的，总也见不到人影了！
　　 也好！她从冰箱里找出早晨吃剩的点心，喝口水，又坐在电脑前。
　　 女儿上初三了，住在学校里，一个月才回来一天。关键的时候，总算不让人太操心。自从上了初中，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处处争第一。这也是自己一直不甘心落后的影响吧。
　　 打开聊天网页，点开“爱在情浓时”。她熟悉地拉下菜单，一遍一遍地找，可是，他不在。
　　 有一点小小的失望，尽管知道他晚上不会来了。
　　 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网上冲浪的时候不少，聊天的也不少，但都是过眼的云烟。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同龄人？
　　
　　 那天，大学同学约她到“宿舍卧谈”里聊天，才看到“爱在情浓时”，为这个名字而感动，就点了进去。
　　 那是年轻人的天下，自己只是个看客。
　　 老了！聂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皱纹就在手掌里。
　　 其实，近四十岁的聂樱看上去风姿依然。虽然比二十年前胖了些，但是恰到好处。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不细看还发现不了呢。早就说把头发剪短了去，好遮一遮脸上不如意的地方，可就是舍不得这一头长发，就是女人们都在拉直头发的时候，也不舍得去破坏它。平时这样自然地垂着，夏天盘在头顶，更显出聂樱绰约的风姿。虽然说不上像贵妇人，但加上她挺拔的腰肢和一双有神的眼睛，那一身职业装穿在她身上总显得那么合适。
　　 人们都在羡慕她呢，一个听话的孩子，不用操太多的心；一个在机关计划科当科长的老公，人前人后争到的是笑脸还不算，该有的待遇都得来了；一份不太忙碌却又令人向往的职业――市政府财务科主管会计、高级会计师，机关的科室怎么变动，也有她聂樱的位置。想当初为了职称努力地奋斗，尽力地拼搏，但似乎有一个目标，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前方等着自己去做点什么，真的拼到了这样一个高度却一下子没有了动力，不知道下一步争取的是什么了。
　　 就这样终了一生？
　　 这是她一直的困惑，看看别人，都是在这样过日子。可是，说不出是哪儿的问题，自己就是不甘心如此，那又能怎么样？说不清。
　　 她不愿意在女人堆里说长道短，对她们天天谈论的什么什么牌子的衣服，什么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并不感兴趣。她有自己的主意，主要是，不管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就跟别人不一样，有这样的效果就行了。化妆品她只用羽西，也用不着去探讨什么。于是，她很少与人交流，自己守着一份寂寞，守着一份不甘，过着在别人眼里平静而美丽的日子。
　　 可是，丈夫却从来不细细体察她的感受。他总觉得有我这把大伞，你只管乘凉就是了。甚至工作的稳定和在机关的地位，好像也是他给挣来的。这是聂樱最无法忍受的，自己在大学学了四年财会统计，现在是机关财务室的会计主管，三年前就已经是高级会计师，这也是别人能照顾来的？他那种居高临下，那种事事都比自己懂好多的神态，一次又一次地让她感觉自尊和情感受到了看不见的伤害。可他有他的理论，那就是男人是天，女人只是依人的小鸟。呵，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男人！她欲喊无声。
　　 今天，对着那个陌生人全讲出来了，感觉好痛快。没想到，他也是这样的，几乎天天一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多年了，期望有点什么感动，或者有点什么变化。是他的奋斗经历使得她有了一种敬慕，还是他那份对生活的不甘引起了她的共鸣？
　　
　　 好多人跟她来打招呼，不想说什么了，她关掉电脑，从这屋走到那屋，最后，还是从书柜里抽出本书坐在灯下。她不爱看电视，那些连续剧一看起来就吊得慌，有时加班或者应酬，就不愿意放下了，还牵挂得不行，干脆不看。
　　 静静的夜，静静的心。
　　 聂樱从书中抬起头时，已经快11点了。她连忙洗漱一番，躺到床上想着明天的工作。
　　 陈玉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黑暗中，她没有看表。估计又是喝了不少，还知道悄悄的，去书房里睡下了。
　　 这已经是习惯了，只要回来得晚了，他就自己去书房睡觉。一是聂樱烦他那一股子酒气，二是聂樱刚睡下时怕打扰。
　　 好多时候是，晚回的人早睡得呼天呵地的了，聂樱被惊动的那颗心脏却会咚咚地跳到窗户发亮，白天挂着两个黑眼圈头疼一天。
　　 经过奋斗和努力，达成了这个不成文的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