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好香呀！”
　　 “是啊，真香。”
　　 “妈妈，这是什么花，这么香？”
　　 “是桂花。”
　　 傍晚，我下班，路过一院子。一对母女在院子围墙外，望着从院子围墙探出几枝桂花树枝，嘁嘁喳喳，聊得正欢。
　　 那位母亲，四十来岁，脸色有些苍白，坐在轮椅上，身子前面盖着一条毛毯，手里提着一个布袋，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那小女孩。那小女孩十三四岁左右，一身米黄连衣裙，正收集着洒落的桂花，两只小手捧着桂花小心翼翼装进布袋，之后兴奋地亲一下她母亲的额头。
　　 “还有好多呀。妈妈，那么院子里肯定更多。”
　　 “是的。阿兰，你小心点……”母亲心疼地把身子微微往前探探。
　　 桂花香扑鼻而来，让我有些陶醉，而母女俩温馨的场景，更令我动容。我便饶有兴趣凑上前去，一边帮着拾桂花，一边和她们攀谈起来。那位母亲一脸慈祥，见我对桂花很感兴趣，就爽朗地聊起了关于“桂花”的一些话题，气氛很是融洽。
　　 随后，她们邀我进她们家的院子。
　　 “哦……这……”我有些犹豫，脸露难色。
　　 “叔叔，帮个忙。”阿兰正有点吃力地推着轮椅上台阶，脸上一阵绯红，像树上的桂花一样绯红灿烂。
　　 “噢，我来吧！”我赶紧上前扶住轮椅，推进院落。
　　 二
　　 一进大门，女人便落落大方地说：“谢谢，给你添麻烦了，这是我的闺女，阿兰。我叫阿梅，欢迎光临寒舍。”
　　 “不客气，应该做的，对了，我叫祥子，就住在前面不远处，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条小巷的！”主人的自然坦率，让我感到亲切。
　　 我推着阿梅，步入在夕阳残照中的庭院。庭院静谧，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风掠过树叶缝隙发出的“沙沙”呓语。
　　 院子里的几株桂花树，在秋风中摇曳，分外好看。一朵朵娇小的花朵，两头尖尖，密密匝匝地，一簇连着一簇。桂花花瓣小巧精致，跟米粒差不多大小，隐匿在繁密的桂花树叶中，像害羞的小姑娘，若隐若现：有的躲在树叶后，也有的会露出半个小脸，红红的。从树下看去，仿佛翠绿中点缀着碎金，在夕阳余晖照射下，满树金黄，特别美丽耀眼。
　　 一阵秋风吹来，树上的桂花纷纷飘落，那甜蜜的清香味，扑鼻而来，继而在空气里流转，四散飘逸，充溢整个院落。
　　 我们驻足，在树下默默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兰儿，去拿桂花酒和桂花糕来，给叔叔尝尝。”阿梅轻轻地拍着阿兰的脸蛋，轻声说。
　　 “好咧。”阿兰笑着答应，像一只百灵鸟，轻盈地飘过去，一转眼就进屋去了，笑声还响在庭院里。
　　 “坐坐，先品品我亲手煮的桂花茶。”阿梅指着不远处一棵桂花树，树下有一张石桌。
　　 我本想告辞，可满院的桂花树和这对神秘的母女，让我改变了主意。毕竟，我是个爱好写作的人，喜欢发现故事，也更渴望进入故事之中。于是，便安顿好阿梅的轮椅，坐到她的对面。
　　 石桌上，一个小煤油炉，上面架着一个透明玻璃壶，正冒着热汽。壶里，桂花花瓣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仙子一样，随着沸水上下翻滚舞蹈。那种轻盈，妩媚的姿态，让人的心境也随之起伏跃动，给恬静的庭院添了一丝灵动。
　　 品着茶，阿梅的脸色比刚才红润多了，笑靥也如桂花开放，烂漫而不失典雅。
　　 “哦——”我端着茶杯看得有些失神，竟忘了茶水是热的，被烫到嘴唇，不由得低低呻吟一声。马上红着脸为自己的失态连连道歉，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阿梅只是掩嘴笑笑，扭过头看那那屋子和桂花树。
　　 此时，阿兰像是算准时间点，端着两个托盘快步上前，放下东西调皮地冲着我做鬼脸：“哈哈……叔叔，烫着了吧。”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我……”我不安地搓着双手，尴尬地舔了舔嘴唇，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行了，别贫嘴了，去给叔叔切糕点！”说完，阿梅又扭过脸来对我说，“请喝桂花酒，吃糕点压压惊吧。”
　　 阿兰忙着切糕点，阿梅则让我把酒杯递给她，她很有仪式感地温温那一壶桂花酒，把那酒杯在沸水里烫了两遍，给我斟满了酒。她昂起脖颈一口饮尽，阿兰欲言又止，眼里噙着泪光，也干了。
　　 也许是酒精的催化作用吧，阿梅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仰靠在椅背，拉开话儿……
　　 她说，在她小时念小学中学的时候，家乡有一处小山坡，全是桂花树，花开时那才是香飘十里呢。秋天，她总是和玩伴姐妹们要上那去赏花，回家时，收集一大袋桂花给母亲。母亲把收集来的桂花挑去小枝小叶，晒上几天，收在一个大铁盒子里，要么，也送一些给乡邻的阿婆，年里做糕饼用。
　　 见我凝神倾听，她继续说。在我国南方很多地区，有着在门口种桂花树的习惯。人们认为，在庭院内外种植桂花树，有“贵人相助”的意思，在桂花树开花时，丹桂飘香，让人心情更愉悦。
　　 “听说桂花树长得这么高这么粗的，一定是上了年纪，应该不止十个年头，是吧？”我身子不由得往前倾进一点，指着头上的桂花树说。
　　 “是呀，这几棵树跟我闺女一般大，我老家那里的桂花树据说有的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今天，这院里的桂花树，以前多生长在老家那一带的路旁坡地、崖前涧边。每到金秋花开季节，金桂飘香，道路两旁摆满了村民们搭建的茶座，供游人可在树下品尝香甜可口的桂花栗子羹，休憩娱乐。移栽过来后，我刚开始以为它们会水土不服，可谁知竟然如此顽强，不仅活了下来，越长越高，也挂满了花儿……”
　　 阿梅动情了，手在不往停地比划，像一位儒雅的老师给学生讲课，很投入，很专注，也很倾情。
　　 “是啊，大自然就是神奇，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想不到她们太了不起了。”我不由自主地拍掌颔首。
　　 阿梅看了我一眼，似乎得到了鼓励，或许是遇到了知音，更加兴奋了，谈兴也更浓。
　　 她从桂花树的历史沿革谈起，介绍了桂花的习性、用途和药用价值，甚至包括桂树可以一年两度开花、四季都可栽种的顽强生命力。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本来就满腹狐疑的我，此时不由得惊叹，她居然如此谙熟桂花。对于桂花，我没有她那么渊博，虽然被她所感染，但在倾听之间，却难得插上几句，只好谦虚地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其实，桂花真正的美，还在于它给人们带来的美妙感受和人生启迪啊！”阿梅动情地说。
　　 “是啊，李白好像有一首《咏桂》的诗歌……”我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便有些卖弄地吟起，“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
　　 “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清阴亦可托，何惜树君园。”阿兰陡然接着吟诵起来，见我一脸诧异，脸一红，喃喃道：“是妈妈教我的。”
　　 阿梅叹息一声说：“桃李花很难长久保持艳色荣华，而南山上的桂花树，常年绿叶垂阴。李白讽刺了桃李趋势媚俗，赞颂了秋桂清雅高洁的品性，实际上是表达他自己不肯屈服谄媚权贵的个性啊。”
　　 沉默片刻，阿梅又说：“我是个女人，所以，更喜欢李易安那首《鹧鸪天》的词……”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在她们母女的渊博面前，我不敢造次了。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阿梅轻吟。
　　 “哦，真美啊，”我赞叹着，也表述着自己的看法，“不过，尾句好像隐含一种幽怨之情？”
　　 “你真厉害，”阿梅点点头，抬头望着蔽芾的桂花树，眸中似乎也有一抹幽怨神色，“是啊，她有着高雅脱俗的美学观点，至于幽怨，恐怕是中国古代女文人共有的情愫吧！”
　　 我在惊异敬佩之余，更加疑惑。看来，这个知识渊博、谈吐高雅的女人，一定有着神秘的故事。
　　 “我喜欢喝桂花茶桂花酒，看着满地的金黄，怪可惜的，就想收集一些晒晒泡茶泡酒喝……”阿梅淡然一笑，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我随意，你就干了吧。”
　　 我端起酒杯，听话地一饮而尽。
　　 “真是感谢你，能赏脸到寒舍一坐，一起饮茶，品酒，赏桂花……”
　　 “哪里啊，是我应该感谢您，这么盛情，还学到不少东西，长知识了！”我坦诚而愉悦地说。这是我的心里话。
　　 “对了，你一定会感到蹊跷吧，我们一对母女，怎么会邀请一个陌生男士来家里呢？”
　　 她仰起脖颈看我，我也看她。她的眸子明澈如月，让我不好意思直视。片刻，我移开目光，搁置在一簇桂花上，诚实地点点头。
　　 她笑了，笑得浅淡，笑得神秘。
　　 “就因为你也喜欢桂花啊，当然，也有你的善良。”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同时，也喜欢桂花。
　　 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了解她的冲动。我想要询问她神秘的身世，我已经隐隐感觉到，这似乎与桂花有着某种密切的关联。在我骤然回首，张开的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
　　 或许，她累了，或许，她醉了。她闭着美丽的眼睛，静静地靠在轮椅里，睡了。最后一缕夕阳拂过她的脸颊。
　　 三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薄薄的暮色中，我尴尬地手足无措。
　　 阿兰似乎很懂事，走过去把母亲身上的毛毯向上盖了盖，之后轻声说：“叔，你别介意，妈高兴呢。”
　　 我望着桂花树影下眉目安详的阿梅，好奇心再度升起，便小心翼翼地问：“阿兰，今晚怎么不见你爸爸呢？”
　　 “我爸呀，他……”阿兰转过头看了她母亲一眼，随手又把那毛毯往上扯扯，盖住阿梅纤瘦的手臂，之后舔舔嘴唇，附在我耳边，“他走了。”
　　 “啊……他去哪了？马上中秋节了……”我一时不开窍，仍在追问。
　　 “不是的。我爸爸他出了车祸，救不过来，走了。”阿兰有点哽咽。
　　 “对不起，阿兰。我，叔不是故意的。”我狠狠地掐自己大腿，真想直接给自己一个大嘴巴，问十几岁的孩子这种问题，太残酷了吧。
　　 “没事！没事！”阿兰连连摆手，又给我添热茶水，“习惯了。”
　　 十三四岁的孩子此时此刻的稳重和随和，着实让我感动与欣佩。
　　 “听妈说，爸是植物花卉专家，专门研究桂花树系列的。爸为了一株稀有品种的桂花树，连夜从省城植物研究所赶回老家，返程时车子在半山腰摔下山崖，我爸就紧抱着那株树苗不放……那时候，我妈刚怀上我。”阿兰端起酒杯，碰了碰我的杯子，一口气喝完，她眼角闪过几粒晶光。好像怕我瞥见，又侧脸努力昂起头。
　　 “好孩子，少喝点。”我拿过酒瓶搁在我面前，恳求地说。在这样不幸而坚强的女孩面前，我只能如此。
　　 “叔，不碍事儿，今晚我们高兴。我妈也是研究植物的，为了我爸的遗愿，它带着那一株桂花树苗来到这里，拿起我爸的铁锹和公文包，在城里与老家之间来回奔波，只是为了完成我爸未完成的事。告诉你啊，我爸特爱喝桂花酒，也特会酿桂花酒。也许是遗传吧，我也非常喜欢喝。”阿兰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子，深情地望着我头上的桂花树，“叔，这就是我爸怀里的那株桂花树。”
　　 她居然笑了，笑靥如母，也似桂花。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灵陡然震撼起来。我再一次仔细打量这棵树，发觉它果然与众不同，树冠高大茂密，枝叶料峭，花瓣的颜色也更加浓艳，香气馥郁，溢满夜色。
　　 看着睡得很香的阿梅，阿兰蓦然又沉郁起来，语声忧伤：“要不我太调皮任性，我妈妈的腿不会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阿兰伏在阿梅的轮椅扶手上，轻声啜泣。
　　 “那年，也是桂花开放月正圆时，我闹着要喝桂花糕，一定要吃爸爸那株桂花树上的花做的，妈亲自爬上树去摘，就摔下来，腰撞到石凳的尖角，落地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轻轻地拍拍阿兰的肩膀：“对不起，我，叔不该问这么多……”
　　 “叔，喝茶，吃桂花糕，这是我和我妈做的。”片刻，阿兰直起身子，抹去泪水，给她自己倒了一杯桂花茶，盯着透明玻璃杯缓缓下沉的花瓣，脸色又荡漾起幸福的笑容。
　　 我抬起头，此时圆月已高，月光洒在桂花树上，洒在院子里。月色朦胧，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金黄的花瓣和淡淡的月光融合在一起，月拂花，花拥月，一时分不清哪个是桂花，哪个是月光了。缕缕秋风吹过，桂花也随之纷纷落而落，落在庭院里，落在石桌上，落在阿梅身上，阿兰身上，也落在我的身上——满身满头都是，仿佛我们也成了月色中的桂花树。
　　 阿梅还是安祥地躺在轮椅上，闭着眼在慢慢品味了这满院子的桂花清香……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月色中，传来女人低柔的吟咏。
　　 是阿梅的声音，可她没有醒，似乎连嘴唇都没有翕动。我猜想，这诗句应该是从她心灵深处流溢出来的，带着思念，带着眷恋。
　　 我该走了。
　　 我觉得，此时我不适宜留在这里，这里除了月光和桂花，只属于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倘若还有一个人的话，那就是一个用生命热爱桂花的男人。
　　 我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阿兰，不要出声，然后走院落门前。
　　 阿兰送我出来，站在门口，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说：“谢谢你了，叔叔。我妈妈今天好高兴，话特别多，比她前几年全部的话还要多。都是因为你的到来，圆了她一个团圆的梦，因为，今天是我爸的生日……”
　　 四
　　 我走在小巷里，身上还披着星星点点的桂花。月光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远，像我的思绪。
　　 我回头望向那还亮着灯有故事的院子，那几棵桂花树，眼角湿了。是的，我有了收获，听到了一个故事。这故事令人心酸，也令人震撼。
　　 忽然，身后传来匆遽的脚步声，我回头，阿兰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面前。
　　 “叔，妈……醒了，”她平静片刻继续说，“妈说，让你过些日子再来，她送你一株新培育的桂花树苗，就是我家院里那种。”
　　 我庄重地点点头。阿兰一甩小辫子，扭头沿着小巷跑回去，轻快的样子，像一瓣桂花飘飞。
　　 我注视着那瓣飞远的桂花，倏然感到一阵轻松，一直萦绕在胸腔间的凝重感一扫而光。
　　 故事的过程难免哀伤，好在结局总是充满希冀。在这个故事中，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成为一个参与者。换而言之，故事并没有结束，在我这里，它将由一株用生命培育的桂花树苗继续下去。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