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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西风】永远的沙河(散文)


作者:之中 探花,14198.0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94发表时间:2021-08-27 18:55:08

【西风】永远的沙河(散文)
   堂兄从省城发来视频,光着膀子躺在沙发上说话,说中午跟曾经的金知青喝了点儿酒,金知青说某年遇到跟你吃过饭。视频里的堂兄一副喝多了的样子。我说你们喝多少啊,能喝说明身体不错。他好像掰着手指算了一下才回答,六个人喝了三斤。还好吧。不知道他说是酒喝得还好呢,还是身体还好,或者都好。说着他又说你待在老家多好,我经常梦回老家。梦见在老家的土地上,沙河里,荒野上。昨天梦里母亲做饭,来了些人,我问饭够吃吗,她说够吃了。说着声音低沉下来。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说起故乡故人伤心了。堂兄长我四岁,退休前沉淫官场,颇有建树,是兄弟中至今最有出息的。他经常拿小时候的事情跟我开玩笑,说我生于困难时期饿了老吃脚指头。但我在母亲奶奶嘴里听到的却是他当年身体衰弱,骨若面条。都老喽!告别前他的话是人老梦多,梦回家乡愈多。放下手机我呆坐了半天没从堂兄的语境里走出来。此时我就坐在距离沙河二三百米远的老家房子里。重修的房子模样变了,位置没变。打小我从这里走出去,去上学,到县城,再离开家乡工作。现在我回来了,跟堂兄心心念念的一样,是为了圆在别处怎么也圆不了的梦,专程接地气的。因为只有这里,在靠近沙河的故土上,才能让我满血复活。
  
   二
   如果说老家的住处,现在叫不动产的房子是我们全家人思念与怀想的标志的话,那么沙河,那个曾经一年四季汩汩而下,日夜奔流的河流,就是整个村庄所有人乡村记忆中的标志物。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河流与人居的关系,与城市繁荣经济发展社会演变的关系。现在我想补充一点,所有人都可能或多或少地与江河湖泊有关。因为水是生命之源。今年到达目的地的祝融号火星车,以及所有人类探索太空的努力,不都是在寻找地外水源吗。地处村庄左侧由南而北的这条名叫沙河的河,或许就是村庄之源,村庄之上祖祖辈辈的生命之源。
   打小就在沙河里玩。沙河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艰苦、物产单薄环境下,在我们这个名叫五分村的孩子们眼里丰富欢畅知足之所。如今与当年同伴回忆童年,觉得无限欢乐之所,唯沙河为最。次之当然是田野,沟渠,各种树上。所到之处,都有实用之意。田野上入冬点起的篝火能让寒冷的身体迅速火热。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荒野是我们放牧牲口奔跑的广场。大沟小渠、浊流清水里是我们肆意戏水、辨识水性的地方。从入夏的杏到秋后的果树、沙枣树上,我们总是会循着那些能够填饱肚子的食品逐物而去。剩下的沙河,是一年四季都把人心系紧的所在。随便从哪个季节数,都可以数出它无数的好,无数的畅快,无数的开心。就是今天晚上我去了早已干涸的沙河,都从大闸坑的遗迹处听到了一群孩童细微遥远的声音。甚至,我还能分辨出那个声音是二堂兄的,那个声音的马学勤的,那个声音是曾大林的。
   特别分别出他们的声音,是这些人已经辞世归天,其声其容更加清晰可辨,其生其死可定论不移。只有他们,才可以被称为沙河之子。而其他仍在变化的人中,或远徙、或忘却、或因各种原因此后永不见面,沙河与其似断了连接。不可联络,不愿纪念,忘却亲爱者,沙河不缺这样的不肖子孙。
  
   三
   沙河固然不是世上最美的,却是我眼里最美的。它的冬粉雕玉砌,玲珑剔透,像一匹银练从天上飘落。当一场毫无声息的大雪把它包裹起来,它便变成了一条上天赐予的银狐大围脖,让整个寒冷的冬季里有了温度。因了它的这种温度,我们就经常去取暖,脚踢手扒从毛茸茸的雪围脖里避出一条亮晶晶的雪道来,一个接着一个利用奔跑的势能在雪道上滑出一个个形状不同的人仰马翻四仰八叉来,然后在雪野上升起一阵阵大呼小叫、嘻嘻哈哈的云雾来。棉鞋湿了,半截棉裤也浸湿沉重地抬不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回家一顿训斥不可避免,便各自压抑住欢欣带着难过的表情踽踽独行在回家路上。如果能躲过爹妈的目光,悄悄溜回奶奶的炕头,吃了奶奶留下的馒头,一晚上酣睡,就会妥妥地把我送到春光融融、流水潺潺的春天。
   是的,春天就是从那个冰排激荡、浪涛轰鸣把人从梦里叫醒的声音里开始的。什么声音?我揉着眼睛问奶奶。奶奶说,你上不了学了,河开了。不行不行,今天还要背课文呢,我刚背会了《为人民服务》,今天不背给张老师,明天就记不起来了。我对自己的记忆力严重没有信心。一河的冰块子,你咋过去?我还是不信。踩凳子从吊在厨房梁上的筐里摸了个黑面馍馍就往学校方向走。越走轰鸣声越近,到河边眼睛完全被昨天还安安静静的冰面吸引了。但见河水浑浊,冰排被挤得你上我下,浪头顶着冰块时而推上岸边,时而畅快地欢歌而下。冰与冰,水与冰你推我搡,或堆起高高的冰堆,或轰然倒塌跌落在水里激出高大的浪花。各种声音混杂出震耳欲聋的鸣唱。同学们陆续集结在平常经过的跳坝处。大家不发一言,呆傻了似的观看这个从没见过的场景。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指指点点,说这个冰块像什么,那堆冰挤在一起像什么。河对岸也慢慢冒出些人影。是河那边的同学和学校的老师听到开河闻讯赶来。他们在太阳照过来的地方站着,排出一列黑色剪影。天还冷,语文张老师也出现在剪影里。他的高大身材与头上那顶一只耳朵耷拉另一只耳朵上翘的军用皮棉帽分外显眼。调皮的聂同学高声朝对岸喊过去:喊,那个戴皮裤的家伙是谁啊,你跑来干嘛啊!他把皮帽喊成皮裤,是乡村贩夫走卒欺侮人的语言。他没那么大胆当面骂老师,就想趁着冰排激起的浪声掩盖闲叫几声。没想到他的声音响起的瞬间河里的浪声戛然而止,张老师和同学们把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说了。第二天我们走过猛然空寂的沙河,河道里被洪水冲刷出点点绿色,大家都怀疑前一天满河洪水冰排蜂拥是一场梦,走进教室有一种相隔多日的陌生感觉。
   春天是在开河的底色上慢慢渲染的。那个开河就见着的绿草久久没有动静。直到连着好多天带着沙尘的西风刮过,它才漫散到岸边,点缀到埂上地里。河水清浅,太阳好的时候,蜻蜓开始往草尖儿上挺立。接着身着体面服饰的小燕子开始在河水中摇摆纤细腰身的苇草上掠过,在小鱼游动的水上剪过,在我们上下学同学的头顶上划出漂亮的弧线,喳喳叫几声,飞到天上去。我带着满脑子燕子蜻蜓小鱼的画面回家,刚放下书包,却见刚打过照面的小燕子带着老婆已在我家堂屋梁上忙碌地修筑去年住过的小家呢。哦,我明白了,燕子在河里不是玩耍,也不是啄鱼儿,而是从那里啄泥,收集建筑材料。我盯着它们看了几分钟,本来还想看看它们怎样把泥窝修好的,妈妈一声吃饭了的喊声,喊醒了我几乎忘记了的早就占据着思想的饥饿。等过了一天我再去看,窝儿已经圆满,它们也早出去在春风里风流去了。
   春天的风太多,每次一场风后总能看到河面绿一层,世界绿一重。直到五六月,风渐渐少了的时候,沙河就从冬季的被冰雪掩饰的灰头土脸里完成蜕变,变成个一身翠绿衣衫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了。它的衣裳跟着风变幻,越来越绿得浓艳,最后变成一副挂毯了。直到后来我看到有位作家说,春天是个花枝招展调皮的小姑娘,我才知道这个小姑娘我早就见过。它像风里的柳丝,一刮一摇摆,就换一身新装,叫人无法想象它的昨天样貌。
   没走出家乡之前,我以为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就是沙河。风光秀丽、莺飞草长等词汇是专门写给它的。因为,夏天到来的时候,可以在沙河厚厚的草滩上,河床中央清粼粼的流水里,水中半人多高的水草上,大闸坑乱石中出没的大鱼中;在与蓝天上一朵朵云彩相对应的草地上的羊群、牛群,以及总也不老实地吃草,动辄你追我赶地在河水里搅起接天白浪的马驹子们那里,看到这些唯美的画面。夏天的蓬勃让沙河变得清秀而透亮。水越清而被不老实的牲口跑出的浪花越高越白,炎热的三伏到了这些浪花里便灰飞烟灭。到闸坑乱石中捉鱼得到打场开始的时候了。伏退秋来,沙河借助两岸沟沿上的杨柳打扮自己,让水草上长出的小棒槌变得紫红,吸引成群的蜻蜓站在上头。燕子在经过一个夏天的辛勤生活后,已经带着孕育出的后代试着在水面上捉蚊子了。牲口还是一群群在草地上汇集,它们混杂在一起,叫云朵很为难地与其对应。风又回来了。从带着清凉到带着寒气。孩子们从光屁股的夏天回到了穿上衣服的时代。当门口那两棵桃树上的桃子变得甜软,奶奶早晨穿起棉袄来到树下摘上一小筐熟桃让我给大爷爷送去的时候,沙河里的草尖儿已经发黄。至于它是哪天被突然涌起的河水凝结,我就不知道了。因为那些日子我去大姨家游玩去了。
  
   四
   17岁那年冬天,我在沙河的冰面上最后走了一趟,就与它再见了。我没想到这次的再见是诀别,是再也看不到它的冰雪,它的碧绿,它的水波粼粼,它的牛羊成群浪花飞舞……这会儿让我可惜的是,当年没有相机,没有留下一张“原驰蜡象”的照片,只剩下记忆里的“惟余茫茫”了。那个时候没人会想到,沙河会走失,会没落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沙河没多宽,左岸到右岸能有六七十米?最多不超过八十米吧。它真是条小河。它有什么来由,老人没说过,也没有史料记载。我的老人——先祖属于迁徙户,到我才是第五代。沧海桑田时代的沙河恐怕没什么人赶上趟。据见到的历史,比如《尚书》中记载的“弱水流沙”,距此三四百里;汉朝开始有了朝廷管辖,西夏前后,这里在中央政权与匈奴等少数族裔统治间反复,直到明后才稳定下来。至于山形地势,河道水流,早在人迹抵达前就确定了。因为它确定无疑不是运河,在西北边陲,地广人稀,没哪个朝廷有力量有必要开凿出富庶如江南地区的运河。
   沙河的消失——准确地说是它的水草的消失,上述记忆里的春夏秋冬的消亡得那么迅疾,那么彻底,完全出人意料。就跟我和故乡告别时汽车卷起的那股烟尘很快消散一样,等我再回来寻找它的容颜,看见的已是花容失色,惨不忍睹。
   离别四十多年后,再看不见记忆里的沙河的时候我才有空儿想到追根溯源,才想到它的价值与意义。我知道它的源头,并不十分清晰它的路径;我知道它的终了,却不太懂得它最后去了哪里。当我听说旅游部门在沙河末尾西北方向几十里处开发出一个名叫北海子的景点时,突然想到沙河是不是悄悄地隐藏去路,万年千年之前就找好了归宿,只是好多人都不知道而已。
   晴朗的早晨我总能看到皑皑雪峰,想到远看死寂的山里松柏、草地,水流嘀嗒,汇集而下,想到沙河从它的嘀嗒里得到供给,给百十里以下我的童年带来的欢乐,给干旱的河西走廊无数地段带去绿色生命,让迎着雪峰的北山得到滋养。此时我会想到当地一些与水相关的名称:西坝,新沟,头分,五分,关营沟,临水,三墩,旧寺墩,三合,会水,夹墩弯等等。“分”者分水,“墩”者阻水,“合”者汇合。百姓临水而居,代代相传,便有了今天的村落民居,乡俗文化。也有了在我之前就定型了的百里沙河,千里沃野。
   沙河弯弯曲曲,沙河高低起伏。沙河走了,沙河两岸的老百姓不可能离开。沙河在气候变暖或者水利管理中被雪峰抛弃,古老的水系被现代的点滴不漏的现浇水渠代替,人们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到多打粮食多收入上,却不知道不给荒野草木留下点生存的余地,其实是在毁灭生存环境中的多样与美好,是一天天朝着黑洞洞的绝路上走去。水利固然是农业的命脉,但乡村中还应当有荒野,有湖泊,有沙河,有许许多多并不一定让人局促地增收而可以让人丰润而从容的物种。当人眼里心里只剩下眼下那点儿利益的时候,沙河的离开也就成了必然。
   我知道,把所有改变都放进气候变化这个大筐里是不准确的。但这是人推卸责任的最好方法。
   我知道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四十多年前的沙河了,但我不会甘心。
   沙河啊,只要天地还在,你就在。即便没有什么影像为你作证,证明你曾经的美丽动人,你的碧绿氤氲,你的潺潺湲湲,但我会证明。因为我生命深处的无数美好都来自于你,形成于你,内化于你。
   即使无从证明,那又有什么呢?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南北而下的沙河,流过的时空,留下的印迹,并不是时光能够磨灭的。
   月亮上来了,在沙河上空悬着。这还是四十多年前的月光,它还记得这条沙河在月光下斑斑点点地闪耀出光亮,它还记得有一群娃娃在月光下的河边贪玩不回家,被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声叫走的那一片不舍。
   我就是那群不舍中的一个。今天我好后悔,那天我就该不听奶奶的话,躺在河岸边的沙子里,与沙河度过一个夜晚的。
   可惜了的。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永远的沙河啊……
  
   2021年8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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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沙河是条小河,没有史料记载,也没有神话传说,却是“我”眼里、梦中最美的河,它给“我”的童年带来无限欢乐。冬天,沙河粉妆玉砌,小伙伴们在河床上大呼小叫溜冰滑雪;故乡的春天是从沙河轰隆隆开河声中开始的,不用上学的小伙伴们会隔着沙河大声呼喊发泄;后来,沙河变成个一身翠绿衣衫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一年四季,沙河装满了一代代人的童年记忆。四十年后,我回到故乡,但沙河却走了,没了水草,没了牛群羊群,没了孩子的乐园,它花容失色,惨不忍睹。这条给“我”童年带来欢乐,给干旱的河西走廊带来绿色生命之河为什么会消失了呢?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它重新潺潺湲湲,碧绿氤氲,美丽动人呢?文章有对美好的回忆,对现实的追问,发人深思。敬请大家赏读!【编辑:文明俭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10830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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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文明俭朴        2021-08-27 18:57:18
  祝贺之中老师又一力作发表,编按不当请见谅!
回复1 楼        文友:之中        2021-08-27 21:17:24
  老师编辑辛苦啦,感谢解读!
2 楼        文友:衢四海        2021-08-27 21:37:58
  这篇文写得好,诗化的语言,并不是简单地记叙童年往事,而是更利于抒发心中的热爱留恋之情。拜读学习了。
回复2 楼        文友:之中        2021-08-28 11:39:17
  谢谢总编光临鼓励。
3 楼        文友:寒江孤鸿        2021-08-29 18:32:16
  我小时候家在公路南,路北有条与之并行的小河。那条小河自长江走来,直达古镇,再绕镇三匝,驮起座座石桥木桥竹桥,形成典型的江南水乡。等我退休后回乡居住,古镇早已面目全非,那条清澈的小河也被填埋,成了公路拓宽的基础了。
回复3 楼        文友:之中        2021-08-30 20:26:43
  小时候的美好多已湮灭,只能在回忆里去寻找了。谢谢光临。
4 楼        文友:衢四海        2021-08-30 20:06:54
  祝贺加精!
回复4 楼        文友:之中        2021-08-30 20:27:03
  谢谢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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