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中元节,我坐在坟墓旁(散文)

精品 【流年】中元节,我坐在坟墓旁(散文)


作者:思绪飞扬淡墨痕 举人,3116.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51发表时间:2021-08-28 07:42:28

当太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步一晃爬上南山之巅的时候,我的车子已经开到了南山脚下。
   辛丑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一个祭祖的日子。照例,一大早从县城里买了香烛贡品,还有几束鲜花,驱车几十里,奔回老家,来到南山脚下的祖坟里祭奠先人。
   这南山巍峨,山势也颇为陡峭,太阳要想跃过山头,的确很费一番周折。这一刻,明媚的秋光下,山间的雾气渐行弥散,犹如轻轻掀开蒙在南山脸上的面纱,终于亮出了她的真容。站在背阴的一面山坡,向北望去,一条曲折的高速公路硬生生将静穆的原野一劈两半,仿佛是在广袤原野脸上拉出的一道细长疤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家的人们日益懒散,再不肯费心费力侍弄谷子、豆子和棉花,而是一律在大田里种植了玉米。那一排排玉米,秆壮叶肥,绿油油的,每株都结着两三个棒子。虽有绿衣层层包裹,但犹见玉米棒子十分饱满,预示着这将又是一个丰收的年份。
   在砖石垒成的供桌上铺设一层报纸,将果蔬、贡品整整齐齐供奉其上,于每座坟头上再插上一束绢布做的花朵,而后,双膝跪地,焚香酾酒祭奠。这些年,政府倡导文明祭扫,更兼预防山火,纸钱是不让烧的,但犹可燃起三支香火,聊以寄托对先祖的尊崇与哀思。
   南山脚下,这一面山坡,错错落落堆着四座坟茔,里面分别安睡着我的祖父祖母、叔父,以及我的父母和长兄。据说,人有六道轮回。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轮回做人,更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吃到贡品、喝到美酒和听到我口中的喃喃祷告,但完全可以确信的是,他们再也不会开口讲话,再也不能与人争长论短了,他们曾经的得到和失去、喜乐和悲伤,甚而荣耀与失落、尊严与耻辱,统统都已深深埋进黄土,成为了后人茶余饭后的一些谈资。
   微风中,袅袅烟气摇摇摆摆,努力向上升腾着,在坟地周遭氤氲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但这香味似有还无,就像我的情思一般恍惚不清。就在等候香火燃尽的空当,找一块砖石,我偏坐在父母的坟墓旁,将幽远的思绪轻轻粘附在飒飒秋风的羽翅上。
   父母和长兄的许多故事,我是知道的。父亲生性懦弱低调,又憨厚老实,一辈子与人无争,与世也不争,从来没有和他人红过脸,在邻里间实在落得个好名声。2006年秋天,94岁的老父亲无疾而终,安详逝去,也算是他一辈子但做好人、但行好事所换来的一个福分吧。
   相比于父亲,母亲就强势得多。虽然她与邻里间相处也甚为融洽,但对儿女,却是家教很严。即便我这个“老疙瘩”,照样挨过不少母亲的笤帚棒。母亲操劳一生,要强一生,严苛管教儿女一生,只期望自家儿女和孙子、外孙都能胜过别人的孩子,然而,直到她2009年过世,也终未见她的子嗣们能胜过别人几分几毫。于她而言,我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带着许多遗憾、失望和落寞,一步一回头走的,就像她曾经亲手侍弄一片片庄稼地,耐心地除草施肥浇灌,但那地里的庄稼却始终未长成气候,也未给她带来任何的惊喜与满足。其实,她大可不必过多失望和遗憾——本来就是普通农家,又怎能期望在寒门里生长出一株金丝楠木?时过这么多年,恐怕她的过高期许,早已随着棺木一同腐烂了吧?若否,她怎不夜夜潜进我的梦乡,像少时那样一次次地鞭策我?
   我将目光敛聚,投向父母脚下的那座新坟。那里面,躺着我故去几年的长兄。他是一个早早失去光明的人。或许,是遗传母亲的一部分基因,又或许,一生粘稠而无涯的黑暗终造就了他乖张不屈的性格。他不像父亲那样懦弱隐忍,也不像母亲那样充满韧性,他更像是一个斗士——在70余载的光阴里,始终与人斗、与世斗,与种种不公的命运斗,就像他的属相——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雄鸡,永不向欺辱、挑衅他的任何势力低头。然而,斗来斗去,他并未给自己斗来荣耀、斗来财富与地位,斗来晚年的幸福生活,而是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暗夜,孤零零摔倒在老屋的灶台旁,草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长歌当哭,往事不堪。但不管怎样,我的父母、我的长兄到底还是幸运的,最起码,还有像我这样喘气的人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偶尔也会和妻儿谈论起他们的生平,就像讲述一个消逝不远的故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桥段,都能在我的口中得以一一重现。然而,我的祖父、祖母就没有这样侥幸了。祖母是在我不大记事的时候走的,而祖父更是亡故于我降临尘世之前,不仅他们的品性特点、生平事迹在我脑海中没有丝毫的印迹,而且,即便他们的身量和样貌,我也无从得知。父母在世时,我也曾零零碎碎听到过一些祖父祖母的往事,然而时过境迁,印在脑回中的记忆早已随着岁月刀石的磨砺而荡然无存,我又怎能给他们拼接出一个完整的影像?
   若果,顺着时光的长河逆流而上,再去探寻我的曾祖父、曾祖母,他们的名讳,又有谁还能叫得出来啊!
   事实上,我的曾祖、祖父,我的父母、长兄,乃至活着的我,都是这世间的匆匆过客,于俗世的滚滚尘烟中,暂坐七十年或八十年,而后,起身,离席,投身黄土,再不与人相见。
   人云,一个人的一生最少要死亡三次:第一次,停止心跳和呼吸,一副皮囊宣告自然死亡;第二次,葬礼上,亲人故交目送棺椁落葬,深埋于黄土,亡人终在活人的视野里消失;第三次,伴随最后一个记得亡人名字的人离世,斯人终于彻底消逝于历史的风尘中,再也不着一丝痕迹。就像我的曾祖父、曾祖母,似一颗颗流星,唯在历史的长空一瞬划过,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世上现身与停留过。
   一抔黄土,掩埋着我的亲人,也埋葬了他们的一切荣光与耻辱,尽管,他们生前曾多么的坚韧或强悍。中元节这天,当那香火燃尽之际,我也将拍去身上的尘与土,与他们一一挥手告别,就像告别心中的种种期许和执念、虚妄与怨恨,将欸乃一声长叹,抛洒到一座座坟茔前……

共 2264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长歌当哭,是要在痛定之后的。读过作者多篇纪念文章,各有其侧重。这一篇中元节祭祖,作者重点回忆了父亲的憨厚老实、懦弱隐忍,母亲的家教严苛、宽容有度,长兄的乖张不屈、惯与人斗。叙述中我们其实可以窥见作者的一些人生态度,还可以直观地了解作者关于死亡的思考,比如人有六道轮回,人一生至少要死亡三次,人死如烟散、一定时间过后,哪怕连自己的后辈都记不起那些先祖的生平甚至姓名等等。这一篇祭奠文字,情感把控好,不落窠臼。没有长篇累牍的故事讲述,也不一味呈现枯燥乏味的理论。坐在亲人墓前,和家人促膝谈心,总结人生得失,把思考与叙述结合得很好。同时,又不失散文的抒情表达,比如文章开篇部分。第三个特点,叙事节奏好,铺垫得当,不疾不徐,读起来很舒服。佳作,力荐!【编辑:石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09020003】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风逝        2021-08-28 07:51:25
  痛定之后的思考,发人深思。墨痕先生关于人生三次死亡的的论述,让人读之不由得心生戚戚,蔓延出淡淡的愁绪。因为小人物如我,也将经历如此。而留名青史的那些人,他们为时代为国家为民族的付出,他们呕心沥血建立的伟业,必将代代相传,不会有第三次的死亡。我坚信。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回复1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1-08-28 19:25:56
  感谢毛老师留言雅评。我们都是普通人,这文,大概也是基于普通人而写吧。
2 楼        文友:石语        2021-08-28 07:56:03
  终于又见墨痕佳作。能够先睹为快,幸甚!
   重启之后,当是开挂。期待!
回复2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1-08-28 19:27:11
  感谢花大师、流年思想家精心编辑拙文,编的又快又好,辛苦啦!
3 楼        文友:梅子青        2021-08-28 11:23:23
  第一次接触“三次死亡”的说法,其实只要是人,大抵都如此,不同的是第三次死亡的时间有长有短罢了。生命作为物质消亡的因循一般规律,精神消亡时间长短因人而异。作者对父母、长兄的祭奠,坐在坟前引发的思考,是“三观”的具体化,积极正面,读来受益。
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回复3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1-08-28 19:29:50
  谢谢子青老师留言雅评!死去元知万事空,对于每个普通人,生命“三次”死亡,也就彻底消亡了。一切期许、虚妄、执念与怨恨终会化作虚无。
4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21-08-29 10:37:52
  墨痕老弟,遥握。
   追思,哲学的思考。
   欣赏你的写法,无论开头结尾,还是中间表达。
回复4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1-08-29 11:10:29
  能得到山哥肯定和赞誉,很开心。其实,一直在忙党史学习教育,人基本已经废了,正在努力恢复中。
5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21-08-29 12:32:12
  祭祖的细节与散思,读着,禁不住心殇。
   愿天上人间,共安好。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6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21-08-29 12:34:55
  三次死亡论,令人耳目一新。也心有戚戚。
   墨梅“老疙瘩”就是寒门里长出的一株金丝楠木。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回复6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1-08-29 18:15:38
  岂敢啊?寒门中,难生金丝楠木。母亲的期许,早已落空。
7 楼        文友:欣月        2021-08-29 18:03:57
  生如草木都过客,有人记着便是生。故此,逝去的亲人还活在在作者的心目中!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字里行间满满的哲思,拜读佳作!
静守流年,文字开花
回复7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1-08-29 18:19:21
  谢谢欣月老师留言雅评。当我们作为普通人,不再为生者记得或知晓的时候,也就意味着生命彻底消逝了。想来,也是悲哀。遑论名利、地位,都是烟云啊。
8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21-08-30 16:15:06
  我曾经跟我的老父亲说过,一个人死了,能记住他的人,一般也就是他的孙子辈。四辈之后,很少有人记得他了,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曾知道。例如,我们这个家族里,在我们这一辈里,能记住我曾祖名字的,一开始,也就是我自己。后来,我写了有关家族史的墓碑,也只是多了几个记得的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也就是暂坐几十年。墨痕先生的感喟,于我心有戚戚焉。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回复8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1-08-30 17:25:49
  谢谢轻舟大哥留言雅评!我也是读了贾平凹先生的《暂坐》而心有戚戚。
9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1-08-30 17:36:35
  墨痕老师是思想家。
   每年的中元节,关于人的六道轮回,时时有人提起,但也只是提起。在墨痕老师的笔下,不但提起六道轮回,还有人生的三次死亡,读后心有凄凄,更有共鸣。失去的亲人与活着的我们,存在的纽带是繁衍子孙,而后世子孙自有他们的子孙送行,这让听雪想起一首诗里的一句:“死去元知万事空”,悲也好,憾也好,一抔黄土掩尽前尘事,往后的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听雪来取经!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回复9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1-08-30 18:54:27
  听雪,花大师才是流年思想家。我只不过看到贾平凹的《暂坐》有感而发罢了。对于我们普通人,真的是一抔黄土掩尽所有荣耀与屈辱、执念和虚妄,最终,前尘往事于历史风烟中杳无音迹。
10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1-08-30 20:00:03
  读过,深深受教。人活于世,不过匆匆几十年,最长不过百年,最终都要化作一缕青烟,想想不觉心中一寒。但愿这几十年不曾虚度,能让后人偶然念起时心生一丝温暖也罢了。
   这篇文富含哲理,文字优美,感情克制,引人共情。学习!
闲云落雪
回复10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1-08-31 07:19:16
  落雪来访,蓬荜生辉。如你所言,但愿此生不虚度,不枉来尘世一场。
共 12 条 2 页 首页12
转到
分享按钮